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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無量量劫(全書完)

  玉京,靖國公府。

  內院。

  現年已經四十八歲的陳布正站在一面銀鏡前,妻子和兩名小妾,以及四名丫鬟,正服侍著修飾儀容。

  鏡子光潔,倒影出來的人影纖毫畢現。

  “卻不想會有今日。”

  陳布望著鏡中之人,蟒袍玉帶,氣宇昂揚,忽生一種不真切之感。

  似乎都不知如何就走到了今日。

  恍惚間,他還是那個在荒野山村,只會躲在阿姊身后的懵懂稚童,可一轉眼已成了如今這全天下最富貴的人物之一。

  “夫君當真是美豐儀呢!”

  一名面容姣好的妾室,看著陳布穿上蟒袍玉帶,眸似含星,輕聲稱贊了起來。

  “哈哈…”

  陳布被這說話聲所打擾,失聲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我算甚有風儀,脫了這身衣服,我也不過是荒僻山村的一個農夫而已。再不過,不過是尋常府衙的刀筆吏。”

  “夫君——”

  一聲帶著責怪的嬌嗔在陳布身旁響起。

  卻是他的結發妻子王氏,似乎看出了陳布的不成體統,不由上前輕輕為陳布撫平了衣領,柔聲道,“夫君貴我國公,乃天下至尊,今日又是如此緊要的日子,怎可輕賤自身?”

  “以我之功勛,焉能受封國公,況且如今國公也不過是個尊號罷了,只是這尊號…”

  陳布面露苦笑,輕輕甩了甩身上的四趾九蟒袍服的衣袖,輕輕長嘆道,“不過是阿姊對我心懷有愧罷了。”

  “夫君慎言。”

  王氏見陳布這般說,急忙伸出手指輕輕壓在了陳布的嘴唇上,“陛下是何等風華絕代的人物,夫君萬萬不可在背后非議。”

  雖然這房內都是自家人,哪怕是幾個丫鬟都是貼心可靠之人,可王氏聽到陳布這么說,依舊不免惴惴。

  “可就是如此。”

  陳布卻不在意地笑了笑,他那個阿姊啊,當年拋下他與那人遠走,不論當時為何,終究是將他留在了那里,與姑婆相依為命。

  他自小雖受到照拂,還得學文武,可心中也難免怨過。

  只不過后來年歲漸長,這天下又早變了一番模樣,慢慢的就也釋然了。

  若阿姊那一日留下,恐怕他也沒有今時今日,這天下也不會是如今的這番模樣。

  “可惜那人已有多年未見,今日這般的日子,也不知他…”

  陳布心頭忽然浮起一個模糊的身影。

  童年時遙遠的記憶和長成之后只匆匆瞥過的幾眼,讓他都快已經記不起那人的樣子。

  只是沒辦法忘卻的,是那一年越北關外山口混戰的場景。

  不論是道門道子還是浮羅妖婆,都在那人翻掌之間,一體鎮壓。

  那越北關外連綿的山岳丘陵,竟是在那一日之后,生生壓成了平地湖澤。

  天人威勢,難以測量。

  此后,道門九宗再無道子主持,散亂一片,浮羅教更是如喪考妣,沒了依仗。

  地上道國在十多年前徹底剿滅,浮羅教也成過往飛灰,不復提起。

  后十年,天舟雷炮,累以萬計,百萬裝備了符箓刀兵神甲的精兵悍卒,西伐妖族。

  大戰五年,十萬大山盡數化作絕地。

  陳布也是在那次最后見過那人一次,那是妖族白象妖師和十多位妖王反擊,但也不過是被那人一體擒拿,碾成了齏粉。

  自此之后,世間已不聞妖魔蹤跡,鄉間毛神野鬼,一個皂吏村正,持符箓也可蕩平。

  而那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時日當真是過得快啊!”

  陳布心中又輕嘆了一聲。

  “國公爺,國公爺…”

  一聲驚慌失措的呼喊忽然從外傳來。

  陳布和房間內的眾人都紛紛拿眼朝外望去,不知出了何事。

  “國公爺,出事了,出事了…”

  從門外飛奔進來的是一個面白無須身穿錦袍繡衣的老人,面色驚慌,見著陳布就連連呼喊道。

  “房總管,何事如此驚慌?”

  陳布望著這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臉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這人他自然是認識,據聞是昔年玉京宮中的人物,后來他阿姊入玉京后,投效得用,掌管著新建成的皇城內外的事務。

  “國公爺,陛下…陛下不見了!”

  房總管面色驚慌無比,聲音里已經帶起了哭腔,“奴婢將宮內里里外外都尋了個遍,但就是尋不著陛下。今日國慶大典,沒陛下在,這…這可如何是好哇!!”

  “房總管莫慌!”

  陳布聞言臉色卻沒有半點變化,只是看著房總管那慌亂的模樣,輕聲安撫道,“如今四海安平,陛下武藝又無雙無對,更有鳳塘衛護持,不可能會出什么變故的。這樣,我與你一起去看看。”

  “是是是…”

  那房總管見陳布這般說,似也找到了主心骨,點頭如啄米,連忙轉身在前面引路。

  幾人出了門,陳布這才發現,他自家這個才獲得封賜沒幾日的國公府外,已經站了不少人。

  “彭叔父——”

  陳布見著最前面站著的一個人,急忙上前行禮。

  這人個頭不高,身形卻頗為寬闊,須發已然花白,可依舊有幾分常人難有的氣勢。

  正是于陳布而言,如兄如父,對他照拂有加的彭孔武。

  “見過國公!”彭孔武見陳布朝他行禮,也連忙回了一禮。

  面前的陳布再不是那個他手把手傳授武藝的皮猴子了,在當今那位女天子未婚無子的情況下,說不得不知何時就會被傳位,登臨大寶。

  “見過諸位叔父嬸娘長輩——”

  陳布在給彭孔武行禮過后,又朝周遭一圈的人行了一禮。

  他沒用那些繁冗的官場禮儀,只是用私人身份見禮。

  在場這些人他都認識,都算是長他一輩的。

  龐元生,尉遲敬,方朝虎,郎浦和,袁歸瞬,狄五斗和杭九娘夫婦等等,這些都是他阿姊打下天下的班底。

  此外還有其他諸多將領謀士能臣,或走卒或布衣或小吏出身,一路跟著鳳塘軍成長,如今都已在高位。

  當然,也有飄然而去的。

  他就記得那個叫做張萬夫的,乃是一等一的豪杰,在協助阿姊蕩平浮羅欲孽,提兵殺上道門九宗之后,就掛印離開,不知所蹤。

  “大典在即,陛下忽然不知所蹤,接下來慶典還請靖國公來主持。”

  官拜內閣首輔的郎浦和已經年過七旬,須發皆白,但受益于術法,如今依舊精神矍鑠,不見老態。

  “還是再等等吧。”

  陳布卻沒有答應,搖了搖頭,在人群里掃了一圈,又說道,“諸位長輩,還請隨小子前往道宮一行。”

  在場眾人聞言,也沒有露出什么訝異的神色,皆是紛紛頷首。

  靖國公府門前,幾輛金鐵所制的符箓法車立刻從廣場外的泊車處駛來。

  這些符箓法車無需外力牽拉,用的乃是道宮十多年前改善的符箓之術,工部進一步改良,從而納取日精之力,驅動機械前行。

  如今這些符箓法車還未曾在全天下大范圍流傳開,但諸多大城禁飛,卻是已經漸漸多了起來。

  從靖國公府門前出來,一路穿街過巷,車窗外人來車往,一派繁華之景。

  陳布看著這座已居住了十年的都城,臉上的感慨卻越加的濃重。

  距龍虎氣斷,玉京城破已過去三十幾年,在鳳塘軍定鼎天下后也過去足足有十年。

  這座玉京城,早已從那一場驚天巨變之中恢復了過來。

  城中,街道開闊,地面平整。

  這是交通部以化石之法平整出來的,不論行走行車都極為便利。

  兩側更有無數高樓,或是酒樓,或是茶館,或是符箓工坊,鱗次櫛比。

  路上的行人衣著靚麗,偶爾被行車而過卷起的灰塵沾到,一個清洗符咒,或者避塵符咒,就能夠讓衣著如新。

  便是街道兩側的用作遮陰的花卉樹木,都有穿著灰袍的小吏,捻訣掐咒,以符箓的小清水法澆灌。

  據聞,農部已有才情高卓者,終于將“呼風喚雨”之大神通法術,鐫錄為符箓,往后將會通行天下各州,以便于各地掌控農情。

  如今各州之間,上有天舟橫渡相連,下有一條條移山之路貫通,坐鎮玉京,對于越州偏遠之事也知之甚悉。

  數輛符箓法車一路行駛過諸多街道,漸漸來到了玉京城北面的一處區域。

  這里偏離城中繁華,四下除了最近的一處符箓學院外,并無太多集市和人家。

  只有在最北的一處,立著一個三層的破舊道觀。

  那道觀既無名字,也無裝飾,說是一處尋常的老房子也不為過。

  此時,在那道觀的臺階上,坐著一個衣著漿洗得幾乎花白的老道士。

  似乎聽到了腳步聲,那老道士才像是從睡夢中醒來,睜開了渾濁的雙眼望向眾人,嘶啞著嗓音道:“你們來了!”

  “見過慕觀主!”陳布上前朝著老道士行了一禮。

  他心中其實知曉,這位老道士看著垂垂老矣,但其實未比他大上多少歲,對方在數十年前其實就這幅模樣了。

  當年西伐妖族的時候,他還曾在對方手下聽令。

  “敢問慕觀主,可知陛下去了何處?”

  人群里,郎浦和率先上前朝那老道士詢問道。

  這話并非臨時起意,而是他們的那位女天子,從當年在觀塘起兵開始,就時常會一個人到道觀中靜坐。

  而在最近這些年,這樣的時間越發的多了。

  在場的很多人都知道原因,但平日里也不會有人輕易去勸阻和追問。

  當然,知道的人也就那些曾見過那人的心腹班底,如現今很多人并不知曉,甚至包括那位著急忙慌的前朝遺留下來的房總管。

  “陛下今日不在觀中。”

  那老道士神色淡淡,抬起手指朝天空指了一個方向。

  在場眾人一時不解其意,可陳布追尋著老道士慕子諒所指的方向望去,一下就明白了過來。

  那里正是越州。

  或許還是在越州的楊浦縣。

  長過百丈的天舟盤旋于半空,巨大的陰影將下方一個小山村都給遮蔽。

一個紅衣窈窕,身披大氅的身影從天舟飄然而下,落在了山村前的一條黃泥小道上,一路慢慢沿著雜草叢生的村落緩步前行  村中的各種黃土茅屋大多已經倒塌,許多地方被密密麻麻的蒿草遮蔽,幾乎快要看不清原來的模樣。

  其實在前些年,下面有人提過要將這個村子重建。

  畢竟,這個觀前村是潛龍之地。

  但后來不知為何,許多人漸漸的就找不到這個村落,時日久了,不少人都淡忘得一干二凈。

  那紅衣窈窕的身影一路行走在荒草間,不時停下來遙看左右,清亮的雙眸中仿佛似在追憶。

  在一條幾乎被兩側蘆葦和雜草遮蔽的小溪前,紅衣窈窕的身影靜靜佇立,又輕昂起頭看著溪旁的一個老柳樹。

  “那時候娘常叮囑我和小弟,不要去溪的水邊玩耍,我不聽還偷偷去爬那棵老柳樹…”

  紅衣窈窕的身影低聲呢喃又邁步朝溪旁的破敗屋舍走去。

  屋舍的黃土墻已經坍塌了,屋頂早已看不見,院前更是被雜草覆蓋。

  “也不把我家休整一下。”

  紅衣窈窕的身影輕聲說了一句,語氣里似乎有些生氣,又像是嬌嗔。

  這樣有些小女兒的口吻,紅衣窈窕的身影似乎久未曾說過。盡管她容顏依舊,絲毫沒有半點老態,可也只有這四下無人,在這個記事起最深處的角落,她才會卸下包袱。

  看了看面前已經破敗得沒法看的“家”,紅衣窈窕的身影又移步朝不遠處的一處黃土草屋走去。

  這處草屋是村中唯一還算完整的建筑,院前沒有雜草叢生,門口還照舊擺放著做工粗糙的桌椅板凳,墻角放著竹竿、鋤頭、畚箕等山村常見的農具物什。

  以這處黃土草屋周圍,仿佛時光就像靜止了一樣。

  任外間破敗蕭條,它依舊一成不變。

  在這茅屋前,紅衣窈窕的身影靜靜站立了許久,看著那扇關著的木門,幾次想要上前推開。

  但踟躕許久,這個紅衣窈窕的身影,最終還是未曾上前,忽然輕嘆一聲。

  “哥哥,久未曾見你了。”

  四野無聲,只有紅色的大氅在山風里獵獵飄飛。

  良久,紅衣窈窕的身影轉過身,一躍登臨山村之上的浮空天舟。

  “參見陛下!”

  天舟上,數百身著符箓玄衣的鳳塘衛齊齊單膝跪地行禮。

  “回京!”

  紅衣窈窕的身影輕輕一甩袖,頓時巨大的天舟破開云翳,朝著遠處飛去。

  嘎吱——

  在巨大的天舟劃破天際之后,山村下的那處黃土草屋,兩扇歪斜的木門緩緩打開。

  一個手握無字書卷的年輕道人,從木屋里走出。

  年輕道人瞥了一眼消失在天舟消失的方向,忽而,他的身影漸漸開始變得虛幻,視角仿佛在不斷拉伸。

  整個觀前村,整個楊浦縣,整個越州,整個天地…

  日月星辰,無盡虛空,都似在他的眼中一般。

  無盡散去,不知何許之地。

  又見一個年輕的道人,端坐在一棵老樹下,正與一個鶴發蒼顏的老翁弈棋。

  “裴道友,你這一子,落得可慢了。”老翁看著年輕道人輕聲笑道。

  “不慢,不慢!”

  年輕道人淡淡一笑,伸手在棋盤上掐起一子,彷如掐起一方世界,而那落子之下,又仿佛經過了無量量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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