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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人皮面具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

  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白沙城北十里的蘇家莊,一片油菜花金黃,宛如海洋。

  下午三點多鐘,兩個女孩子從花田里鉆出,拐上了大路。面孔被溫暖的陽光照耀得紅撲撲。

  剛巧有一輛馬車經過,大一些的姑娘蘇梅停下來避讓。突然指向路邊的花叢,咋咋呼呼道:

  “果兒,快點過來看,這兒有好大一只鳳蝶呢。真漂亮,可不比你跑到油菜田里觀察蜜蜂、蜻蜓、金龜子,強多了?”

  蘇果兒低低地“嗯”了一聲,走了過去。

  她是設計繡稿的畫師,為了繡品的惟妙惟肖,觀察花草蟲魚本是日常功課。今天卻只是草草地瞟了一眼花蝴蝶,便扭轉身,惆悵地望向巍峨的白沙雄城。

  午飯后,蘇梅硬拉著被全莊視若明珠的小妹出來散心,誰知她越散人越沒有精神。只好嘆一口氣,不說話了。

  自從信天游擂臺決戰斬殺圣胎真人周無羊,過了整整一年時間,少女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后黨滅亡,王黨掌權,華國形勢的轉變猶如疾風驟雨。

  剛開始的時候,滿城津津樂道,傳頌著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

  說什么信天游就是小王子,當年王宮大火被一位金身羅漢救走了,藝成下山。城隍廟滅邴虎,朱雀街斗真人,一聲叱咤寶傘臨城…青鳥萬里尋主,竟嚇得瀟山的仙鶴倉惶逃竄;白靈兒紅妝素裹,單騎闖關…

  沒過多久,風向突變。

  你議論大臣王族,只要不是誹謗就沒有關系。甚至揣度剛登基的建明女王會不會再生一個小寶寶,也可以。唯獨不準談論護國金剛的來歷,違者重罰。

  被刑捕抓走的蘇家莊長輩,早就放出來了。

  一個個腰桿挺得筆直,走路帶風,兩眼放光。

  人老成精,心里有數。經常有意無意在蘇果兒面前閑話,說佛宗也有許多俗家弟子,一樣可以婚娶。像宋國的君王虔誠禮佛,不也三妻四妾?等鎮國天師府修好了,咱們莊肯定迎來大喜…

  少女羞得小臉通紅,掩面疾走。

  信天游沒有食言。

  擂臺決戰過去了十天,芙蓉義學的管事錢名禮帶著幾名隨從來到蘇家莊,重金聘請蘇果兒等人當教習。

  此聘非彼聘,蘇果兒當然不肯去,蘇大娘只好另挑了幾個繡工和畫師。

  錢名禮也不勉強,當場下訂一筆大生意,并且掏出一萬六千兩銀票預付了全款。

  春夏秋冬的小孩子服裝共計一萬套,價格是令人咋舌的一兩銀子一套。另外還有大人的服裝兩千套,三兩銀子一套。

  貴人穿的蠶絲綢緞,幾十、幾百兩銀子不稀奇。可一套用上好麻布做成的平民衣裳,頂多值七八百文錢,何況小孩子只須耗費一半的布料。

  難道,這是信天游對蘇家莊進行變相的饋贈?

  錢名禮拿出一張一尺見方的圖樣,說必須在上衣的左胸繡一個“校徽”。

  那是一個圓圓的圈,中央是一枝紅艷艷的桃花。中上部的邊沿均勻分布著四個字,芙蓉義學。桃花的下面又橫著兩個奇怪的字,方舟。

  蘇家人明白了。

  顏色五彩斑斕,花瓣濃淡不一,桃枝橫斜,加上字不少,比簡簡單單繡幾只喜鵲燕子復雜多了。所花費的人工,要比布料貴。

  刺繡之前,得先出繡稿。

  蘇家莊最好的繡稿畫師,當然是蘇果兒了,被從內宅喚出。

  本來坐著的錢名禮趕緊站起,長揖到底,笑道:

  “聽聞蘇小姐的技法不拘一格,萬金難求。圖樣如果有瑕疵,任憑改動。“

  登擂臺萬眾矚目,闖長街血流成河,經歷過兩次大場面的少女增添了一份從容氣質。微微一福還禮,拈起圖樣端詳了一陣,說道:

  “芙蓉義學幾個字雖然俊朗,與全局比較卻顯得拘謹。不如我在繪制繡稿的時候,把筆鋒稍作變形,如何?”

  幾名隨從中立刻有人咕噥,那可是咱們山長的手筆。

  蘇大娘沉聲道:

  “果兒,你怎么能隨便改客官的畫稿?”

  錢名禮笑呵呵道:

  “無妨,無妨…實不相瞞,那是本校山長勞清德先生的親筆。考慮一來一去的,路上挺耗費時間,錢某被授權相機行事…那個…蘇小姐把它稍作改動,讓圖稿更加美觀,也未嘗不可。”

  一個小小管事,敢同意外人改動山長的字跡?說明在他眼中,咱們家果兒的身份要比山長尊貴得多。

  蘇大娘與幾位長輩微妙地對視一眼,不作聲了。

  蘇果兒淺淺一笑,繼續分析。

  “方舟兩個字蠶頭燕尾,法度嚴峻,做一絲一毫增減都不好。可它處于下方,好像一堆堅硬的頑石,偏偏上面生出了一枝桃花。自古以來,石上開花非吉兆,暗含好景不長之意。我想把它往下挪一點點,上面描繪草葉的紋理襯托,以寓意厚土恩澤。原來比較單薄的畫面,也將更加豐富勻稱…”

  徽章可不是單純的畫稿,任何細節都具備了特殊的象征意義。比方說五十六個民族,就只能畫上五十六朵花,多一朵少一朵也不行。

  錢名禮沉吟了半晌,一邊回答“行“,一邊把目光擔心地往圖稿中央挪。

  心道,姑奶奶,你這哪里是修改,分明是再創作呀。千萬別改何青青的畫,我可作不了主。要是讓看門的老頭俞疙瘩曉得,恐怕會見我一次就打一次。

  果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蘇果兒指了指圖樣的中間,說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筆觸很纖細,靈動,但細微處…”

  錢名禮不敢等她講完了,苦笑道:

  “蘇小姐,桃花不能改,細微之處不是太重要。反正校徽繡上了衣裳,洗一洗,曬一曬,總會產生些許變形的。”

  少女停了下來,心里酸酸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層霧氣。

  蘇果兒早注意到了畫稿右下角落的簽名,何青青。憑著女孩子玄妙的直覺,立刻感覺對方與信天游的關系不一般。

  “方舟”兩字堪稱神品,“芙蓉義學”四個字也功力深厚。唯獨正中央的那朵桃花相當稚嫩,只相當于自己十二三歲時的水準。

  不是何青青畫的,又能是誰畫的?

  她是誰?

  蘇家莊名聲在外,規模在各大繡莊里卻是算小的,以前倍受欺凌壓榨。

  突然車水馬龍,貴客紛紛登門攀關系。

  蘇大娘吩咐,一個也不見,只與老主顧保持生意往來。光芙蓉義學的訂單,就夠她們做半年的了。

  熱鬧光景只持續了一個多月,蘇家莊在一夜之間又變得門可羅雀。

  一個令人震驚的小道消息,開始在江湖流傳。

  建明女王賜白靈兒為公主,準備在鎮國天師府修好之后,讓她與自己的侄兒——護國金剛信天游完婚。

  又過幾個月,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出現了。

  番人公主阿莎一統云山,即位成為女王。中止了與華國的千年戰爭,造訪白沙城結盟,請求嫁給國師信天游。

  故事有鼻子有眼,還挖掘出了當初阿莎被鎮南軍包圍,國師一聲叱咤“雷來”,虛空生電,滿川白亮…

  官府越辟謠,信的人反而越多。

  這下子,連去蘇家莊打醬油的人都沒有了。

  開玩笑,云山番子可是好惹的?兇悍野蠻,殺人不眨眼,還動不動就“下蠱”。萬一他們曉得了國師與蘇家小姐的露水緣分,玩陰的怎么辦,豈不連累自家?

  少女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沉默。

  蘇家莊的長輩看在眼里,急在心頭,卻又毫無辦法。

  第二年的暮春,密偵司派人來到蘇家莊,帶來了國師信天游贈送給蘇果兒的靈筍手環。

  少女的臉上總算有了笑意,全莊喜氣洋洋。

  隨同密偵司諜子一起到來的,還有幾個欽天監法師,簇擁著圣胎真人千陌。男子沉靜文雅的模樣,頓時把蘇梅迷得神魂顛倒。

  召集蘇家莊的核心人物,千陌拿出了一塊價值萬金的天蠶絲布料,申明做十套“連體防護服”,嚴禁消息泄露。酬勞是白銀五千兩,七天內必須完成。在以下的七天中,密偵司諜子與欽天監法師將據守莊內…

  根據千陌的描述,蘇果兒很快明白了。

  “連體防護服”非常像“水靠”或者夜行衣,卻密實得多,從頭到腳不留縫隙。眼睛所在的位置,鑲嵌著兩塊薄薄的打磨水晶。

  難道信天游這么久不露面,是在籌劃一次率隊探險,準備去什么地方呢?

  少女不由得胡亂猜測。

  堂姐蘇梅偷偷瞄千陌俊逸的面龐,也胡思亂想。

  兩個女孩子一前一后,慢慢朝回走。

  百花盛開,草木葳蕤。

  蜜蜂粉蝶到處亂飛,惹得人心情煩亂。

  三十米外,馬車停下了,鉆出一位油頭粉面的公子。直勾勾盯著蘇果兒,簡直想和水吞下去,嘻皮笑臉道:

  “兩位漂亮小姐,想必是蘇家莊的吧。本公子從周國過來,準備給你們下一筆大大的訂單。來來來,一起上車商議商議。只要能讓本公子高興,你們兩個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全不用操心了。嘖嘖,手腕上戴的啥,筍殼兒?本公子多的是金鐲子,銀鐲子,玉鐲子…”

  蘇果兒厭惡地躲藏在了堂姐的身后,蘇梅雙手插腰,啐道:

  “呸,什么訂單,不稀罕。蘇家莊不接待生客,你們哪兒來,哪兒涼快去。”

  公子的面龐掛不住了,惡狠狠罵道:

  “兩個柴禾妞,他媽的給臉不要臉。呆會兒,老子就去跟你們族里的長輩講,派你們兩個割豬草。”

  言畢,竟擋在了前面。

  馬車占掉了一半道路,被這么一擋,二人無路可走。

  蘇梅火了,指著對方罵道:

  “喂,你讓不讓?”

  蘇果兒是一個溫和的性子,扯了扯姐姐,舉步邁向路旁。

  蘇梅一把拉住她,跺腳道:

  “哎呀,果兒,你讓什么讓!這是在咱們莊,光明正大地走,干嘛要抄田野小路?”

  那公子抱著膀子,冷笑連連。隨即從馬車的前室里鉆出了一個管事一個保鏢,立在他身后。如果不是顧忌在白沙城下,蘇家莊外,恐怕就要直接搶人了。

  僵持了片刻,忽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五個皂衣革帶懸腰刀的人趕到了,勒住韁繩。

  蘇果兒扭頭看了看,心里一沉。

  這五個人的打扮,跟前幾天離開莊子的密偵司公差一模一樣。卻面無表情,似乎戴著江湖上傳說的“人皮面具”。

  為首的長者不說話,眼睛一瞇,盯住了蘇果兒腕上的靈筍手環。

  旁邊身軀瘦小的中年人,卻饒有興趣地打量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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