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外頭早聽說了,北面的遼人最喜這些稚嫩的漢家孩子,常常有那昧了良心的漢人偷偷捉了孩子賣過去的。
雖說擔心卻也是為了生計無可奈何,只得千叮萬囑眼瞧著女兒關緊了門戶這才轉身去了。
穆紅鸞回來重又睡下,卻見身旁的二丫睜大了眼瞧她,
“大姐,爹和娘走了么?”
“嗯!走了,我們再睡會兒!”
穆紅鸞伸手拍了拍她,看著她又靜靜睡去,這才打了一個呵欠閉上了眼。
待到再醒來時卻是被四丫給哭醒的,
“哇!哇哇哇…”
“怎么了?”
翻身起來,卻見二丫與三丫早爬到了床尾,遠遠的躲開去,拉開四丫一看見身下濕了一灘,
“四丫,你尿了?”
四丫哇哇大哭,
“不…不…不是我…”
伸手一指旁邊還在呼呼大睡的寶生,卻是他尿了床,把四丫都給沖醒了!
穆紅鸞這廂只得一面牽了四丫下床,又和兩個妹妹合力把寶生抱下來,這才扯了下頭墊的草席,這床是穆大伐了后頭山上的松木做的架子,上頭搭了一層竹編褡子,又是一層干草,再是楊三娘子用各種碎布縫的墊子。
寶生這一泡尿卻是將下頭干草都打濕了,穆紅鸞這廂一面讓二丫哄著四丫,一面又讓三丫盯著被吵醒跟著大哭的寶生。
自己捏著鼻子提了墊子去洗,后頭又把干草抱到外頭院子里晾曬,轉身又去熱了昨晚剩下的湯水給幾個弟妹填肚子,這一早上好一通忙活,總算是弄得兩個小的不鬧了。
往日里楊三娘子出去做工都是將老大關在屋子里,下頭幾個小的卻是吩咐不能離了村子,只讓二丫帶著寶生,幾個孩子相互照看著在這村子里撒野,因著這村里的人都是這般過活,家家戶戶都是大的帶著小的在外頭玩兒,平日里到了這個時辰寶生幾個早在外頭野了,寶生吃飽了肚子也是呆不住,一雙眼凈往外頭瞅。
這時趁著大姐沒留意,便悄悄兒爬到墻根處溜出去了,幾個丫頭瞧見了也跟著出去了,待到穆紅鸞自里屋出來時院子里已是無人了,她追出去一看卻見自家弟妹已是與外頭的泥孩子們玩成了一團。
想了想便搬了一張凳子坐在門前,支著下巴瞧著幾個小的,她坐在那處不說話,那小耳朵卻是支棱著,耳聽得門前小河邊上嘰嘰喳喳的婦人們說著話。
這些流民雖說來處不同,卻都是自那兩國交兵之界逃過來的,異族的騎兵如何兇悍,如何殺人如麻,如何將漢家人當做了兩腳畜,用鐵鏈傳了鎖骨穿成一串兒,似牲畜一般趕往那冰天寒地方牧羊放馬,老死不能回轉故鄉等等,眾人說起來相互打探著消息,講起失散的親人有那流淚不語的,更多的卻是一臉木然早已認命。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生而如此,也只能咬牙過下去!
穆紅鸞聽在耳中卻是心頭連動,
“聽她們說來這世道倒是比我來的那處亂得多!”
前世里趙氏王朝統治百年倒也算得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雖說朝堂之上的有些動蕩倒是與平民百姓們無關,自家那女支院雖說生意不算太好,不過那一條花街之上歌舞升平,富商來往倒也是一派盛世景象。
那小鬼兒講趙敬有帝王之命,只是這樣的世道,便是做了皇族也保不住要被異族攻破都城做階下之囚。
想到這處心中不由一嘆,
“他也真是命苦,做帝王也當不了那盛世明君,倒在這處來受苦!”
暗自嘆息一會兒,又想到自家身上,
“他慘,我比他還慘,淪落到了這處村落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實不是安居的好地方!”
又聽那些婦人道前方戰事吃緊,現時節那上頭高高坐著的皇帝佬兒燕瞻,卻是這大寧朝在位的第六位了。
只是如今國號雖名延武卻沒有繼承前頭大寧開國尚武彪悍之風,歷代皇帝武文弄墨的多,使槍耍棍的少。
皇帝因著太祖兵變起家,便懼怕后人仿效跟隨,因而對武將向來忌憚,重文抑武之風盛行,
漢族百姓個個儒雅知禮少了尚武血氣,倒讓那周邊的異族做大,如今情形已是一發不可收拾,前頭有巨鹿關大戰令得漢家百萬男兒埋骨邊疆,令得燕家王朝一蹶不振再無力北伐,只得丟了都城東京與燕云十六州,匆匆逃到南面臨安茍延殘喘。
如今異族大軍時常騷擾邊境,漸有大舉入侵之勢,便是這太原府也是岌岌可危,朝不保夕…
穆紅鸞聽眾人說話眉頭皺得死緊,
“若是真有戰事,這太原府也不是安全之地,這城邊小村更無法保得眾人性命!”
這小村建在山下依水而居,一無遮二無攔,若是真有異族殺來,這一眾人除了往那山上逃去便沒有別的法子了。
只是那山中艱苦,無吃無用,如何過得日子?
為今之計便是要未雨綢繆,趁著戰事未起,想法子進入太原府中,有那高墻護衛,官兵抵擋總還是能保一陣子的。
不過若說是穩當自然還是想法子去臨安才是,那里是天子腳下重兵把守,到了那處才算得安全,若是真有朝一日連皇帝佬兒都被拉下了寶座,覆巢之下也無完卵,這些個百姓們自也是逃不了被異族奴役的下場。
還有…
去那臨安府一是為了一家大小保命,二來那處是皇族所在,自然也是好去尋趙敬的!
這廂腦子中念頭如電轉,待得回過神來時,河邊洗衣的婦人們早已離開,直起身來看了看日頭,卻已是日上三竿,忙喚了弟妹們回家…
如此這般日子悠悠而過一晃三個月過去,卻是夏日過去秋收時節,這一日穆大正在那東街處人市之中等著活兒,卻見得街面之上一陣騷動,一隊隊頂盔摜甲的官兵混著那城里的衙役,正奔出城去。
穆大混在圍觀的人群之中卻是瞧見一個眼熟,瞅了個空子過去叫,
“張二哥,張二哥!”
那穿青掛皂,腰叉公平尺的衙役張二保回頭見著穆大,
“喲…穆大,你怎得在這處?”
穆大瞧了瞧那幫兇神惡煞的官兵湊過去問道,
“張二哥,這樣亮刀亮槍的是要去做甚?”
張二保應道,
“今年那幫子挨千刀的提前犯境,朝廷早早下了征糧令,這不…正要下鄉去征糧呢!”
穆大聞言也是一驚,
“今年怎得這般早!”
“唉!可不是么!說是那面遭了旱,夏日里水少草稀,牛羊養起來的不到五成,這秋膘都貼不上,到了冬天沒法子活了,便早早到我們這處來打谷草了!”
張二保見隊伍已是挪動,忙沖穆大拱了拱手追著大隊人馬去了,穆大得了消息卻是連活兒也不想找了,背了自家的行頭便跟著出城的人群之中回了家。
回到家中見到孩子們,穆紅鸞有些詫異,
“爹爹今兒怎得這般早就回來了?”
穆大嗯了一聲,自是不會把這戰事同幾歲大的娃兒細說,當下只是道,
“無有活計便早些回來了!”
卻是等到洗衣裳的楊三娘子回來,兩人夫妻多年,她見丈夫臉色便知是有事兒,當下也不吭聲,做了飯又催促著孩子們上了床,夫妻二人在另一間屋中睡下吹了燈,在黑暗之中悄聲說起了今日見聞,
“又要興兵了,卻是不知今年的戰事是個何種情形!”
楊三娘子哼一聲道,
“有甚可說的,不過是裝模作樣打一仗,輸了便割地賠銀子,贏了便不割地還是賠銀子糧食,打來打去還不是百姓遭殃!”
穆大伸手摟了妻子嘆了一口氣道,
“今兒我瞧見張二保帶著人下鄉收糧,只怕是隔不了幾日就要收到我們這處來了!”
收糧自來都是由遠至近,他們這村子里無人有田產,因著是流民卻是要被收雙倍的糧,沒有糧便只能用銅板兒抵繳,這中間又要被衙役的盤剝一些,算起來要繳上三倍的數了!
當下問,
“我們存了多少?”
楊三娘子也是長嘆了一口氣,再睡不著覺,翻身起來點了燈,讓男人舉高些照著她從箱子里取了一個布袋出來,這廂倒在桌上細細一數卻是有兩百又二十三個銅板兒,穆大見狀心里稍安,
“我們一家七人,二丫、三丫、四丫和寶生不到六歲只算做半口,折五口人,一人五十個銅板兒,雖說差些但我與那張二保說得上話,讓他少收些應也是能成的!”
楊三娘子把銅板兒攥得緊緊的,很是不舍,
“這可是我們攢了一年的…”
窮苦人家有些家底都是自嘴里摳出來的,每到這秋收時便繳上一回,家底子又被掏空了,年復一年卻不知何時是個頭!
穆大知道妻子心思也只得勸她道,
“繳完了以后再攢就是!”
楊三娘子心頭滴血,恨恨罵,
“這世道還讓不讓人有活路了!”
眼看著家里幾個孩子一天天兒的大了,許了紅妞的衣裳卻是遲遲不敢動針線,就是預備著到了秋收賦稅時,那布料還能值幾個銅板兒,實在不成就拿出去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