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渡海。
——誰不想呢?
而最關鍵的第一步,就是先要看到海。看到海,你才能生出想要渡海的心思。
用前世道藏中的話來說,你想要得道,想要求道,至少,你得先聞道吧?如果你連“道”大概是個什么東西都不知道,那求個錘子啊?
許廣陵給許同輝講《青云之路》,最主要的并不是傳授他秘法,當然了,秘法也不可能在這種對外的“公文”中發布。
同樣也不是要告訴他幾首“道詩”。
或者說,不單純是,遠不只是這樣。
通過這個話本,許廣陵只是做一件事,那就是指著海,指給許同輝看。
包括現在把這個故事講給甘從式聽,也是一樣的用意。
聽聞之后,甘從式沉吟良久。
壇中的酒已徹底喝盡,盞中最后一口飲下,甘從式微微吐了口酒氣,然后一分醉九分佯醉地問許廣陵道:“小陵子,那個‘凝氣散’,真的存在?”
作為一個藥師,或者說土著藥王,最先問出這個問題似乎并不奇怪。
許廣陵微微一笑,然后道:“真的,存在。”
這是一個和“萬法真經”一樣的東西,它們是否存在,完全取決于許廣陵的心意,他想要有,那就會有。
所以此時,他說“真的”,他說“存在”,那就是真的存在。
甘從式心中一滯。
不敢相信是真,更不會懷疑是假,這大概就是他現在的心思了。
而當又一次得到許廣陵確認之后,剛才故事里,關于凝氣散的描述,一字不差地浮現在甘從式的腦海中。
“不管根骨如何之劣,不管領悟如何之差,不管修行如何之怠,只要服用了這個凝氣散,就必在十年之內,凝氣大成,然后破入通脈。”
“而如果根骨不錯,領悟不錯,修行不錯,三年之內,有望通脈。”
那個十年什么的,被甘從式完全忽略。
在他腦海中像疾風一樣盤旋的,只有一句。
三年之內,有望通脈!
甘從式當初從凝氣晉入通脈,用了多少年?
二十八年!
差一點點,就是三十年。
和三年,整整十倍的差距。
而這,不過只是修行的起步,只是人階、地階、天階三大階中最低一階的最低一個層次。
那種震撼,那種迷茫,那種失落,那種滄桑,非當事人,實無法體會。
而這些種種,最終化為一種徹骨的悲涼。
甘從式看著許廣陵,恍惚中,明明只是坐在對面近在咫尺的身影,卻仿佛是遠在海的彼岸,遠在天的那邊。
他眼前看到的,似乎只是一個虛影。
之前看木盤經,他就已經被打擊得夠嗆了,在回顧了整整一夜過往,本以為心情已經徹底平復下來,哪想到又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你是故意的吧,啊?
但這一刻的甘從式已經徹底失去了在這個方面吐槽的心思。
怔怔了好一會之后,他只是用蒼涼的語氣和神態繼續問道:“通天樹也是存在的?”
“存在。”
許廣陵道。
在鑒天鏡的描述中,存在這么一個東西。
當然,它不叫“通天樹”。
但叫什么其實都一個樣,就如他前世叫許廣陵,也叫許拙言,這一世叫莊明堂,然后現在又叫許廣陵一樣。
許廣陵是他。
許拙言也是他。
莊明堂還是他。
將來,他注定還會有更多的名號。
而最初始的坐標,永遠只有兩個,許廣陵,來自生養的父母,許拙言,來自傳道的師長。
當他用著許廣陵這個名字的時候,父母在心里。
當他想起許拙言這個名字的時候,師長在心里。
“那位…先生,也存在?”又停頓了好長時間之后,甘從式繼續問道。
那位先生不存在。
這一位,本是許廣陵虛構出來的一個人物,但既是虛構,也不是虛構,他的形象,既揉合了章老先生,也揉合了陳老先生,同樣也揉合了許廣陵自己。
又或者說,這本是許廣陵想望中的一個“道者”的形象。
就如他寫《灼灼其華》《爛柯》,然后描述出一種他所想望的人生境界一樣。
老子在《道德經》中描繪了他的道者形象:
“微妙玄通,深不可識。豫兮若冬涉川,…”
“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如此等等。
而在許廣陵這里,那位先生,也便是形象之一。
寫著話本時,許廣陵是隨意的,就如信手涂鴉,但寫到那位先生時,許廣陵卻又是鄭重且莊重的。當然,大重若輕,因為那本來就是取材于他和他們。
當老師在,當陳老在,當他也在。
章老的“教”,陳老的“豪”,還有他當前所處于的“高”,把他們三個人的這特質合到一起,便就是那位“先生”。
所以這時,面對甘從式的這又一問,許廣陵同樣未作遲疑,直接點了點頭,然后道:“存在。”
甘從式也點了點頭。
他覺得他懂了。
眼前的這小家伙,為什么是這個樣子,為什么才僅僅十歲出頭的年紀,為什么都還沒有正式開始修行,為什么才只是個小不點兒,就…
這一切,應該都是緣于那位“先生”。
不意世間,竟有那般人物。
這一念頭從甘從式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也只是一閃即過。——對那般存在于云外天外的人物,他是沒有資格作任何評價的。
甘從式甚至覺得,他連仰望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差距太遠了。
而差距似乎不那么遠的…
你的眼睛里,藏著世界的倒影。
甘從式看著對面,從對面這個小小身影的眸子里,他看到了一個既熟悉也陌生的形象,幾分蒼老,幾分迷茫,幾分凄切,也有幾分似乎暗藏的激昂。
遇見“先生”那樣的存在,他是沒有機會了。
不要說現在,就是退回到百八十年前,他也一樣不可能有機會。
但小陵子…
如果不是怕傻,心回念轉間,甘從式甚至有點想傻笑。
搖搖頭,用力地搖了一下頭,甘從式盡力地把“人身十百千萬竅”還有“先生”什么的甩到意識之外,盡量地不去想那些,他甚至想某種意義上地遺忘那些。
這一搖頭,那些所有的迷茫和凄切也都被搖落。
甘從式的心神,徹底回轉向清明,就如這已經到來的晨曦一樣,既清,且明。
“小陵子,我拜你為師好不好?”甘從式醉笑著。
是的,清明之后,他又醉了,似乎比之前醉得還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