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就是這樣看人的?
徐亦山的心神有點恍惚,而就在恍惚中,許同輝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
“大道之行,如日如月。”
冷青云進入族學的第一天,教他們的先生用一支雪白的小手指般粗細的小棍子,在一個黑色的平整的占了小半邊墻壁的板子上寫下了這八個大字。
就這樣,徐亦山這位地階強者,開始了一場奇幻之旅。
這是…話本?
從聽到第一句,徐亦山的恍惚就被強行地拉了回來,也被從對于圣人的某些猜想中拉了回來,其心神被牢牢地釘死在話本的內容里。
話本,四海門的聚星樓搞出來的玩意兒。
其實這東西南州也有,京都也有,不是聚星樓的獨創,應該說,聚星樓是效仿其它地方的做法。
但在這郡城,確實是聚星樓才有。
而話本,徐亦山也看過不少。
畢竟是修行者搞出來的東西。
作為一個高階修者,其實,任何一個有關修行的東西,他都會愿意去接觸,特別是地階大成,修行久久地陷于停滯之后。
最初,他甚至都把話本當成是一種可能的突破手段之一。
誠然,寫話本的多數都是一些低階修者,他們的層次,他們的水平,所有人綁一塊兒,都不夠徐亦山一個小手指頭捏的。
但話本之所以是話本,就在于它的虛實相間。
實自不用說,在徐亦山這里,那些話本中所有的“實”,都是垃圾,不值一看。
而偏是那些“虛”,既有胡編亂造,也有想入非非。
當一個低階修者突破現實的桎梏,開始想入非非的時候…
其想出來的東西,對徐亦山來說,絕大多數,仍然是垃圾。
卻,還是有那么一小點,一小丁點兒,有時就能給他一些不一樣的啟發,讓他眼前一亮,“唔,還可以這樣?”“不錯,可以試試。”
這些啟發也是極零星的,并且都是小啟發,認真講起來,算是微不足道的。
但徐亦山也還是樂此不疲。
修行之余,總要找點休閑。
這種在沙攤上撿貝殼的舉動,算是個小樂事。
是的,小樂事。
海浪不停地來而又去,去而又來,偶爾地,就留下了那么一些貝殼在海灘上。
隨手撿起來,看看。
這些貝殼大多相似,少有新奇。
但這并不妨礙有新的貝殼被海浪帶起來的時候,仍然去撿起來看看。——萬一有新奇的呢?
這就是徐亦山對“話本”這種東西的總體印象。
是的,聚星樓的話本陳列閣里的那些話本,有一個固定的讀者,就是徐亦山這位郡守大人。
這要是讓那些撰著者知道。
不,哪怕是讓四海門知道,也足以讓他們得意半天。
徐亦山啊!
他們安南的天!
但,當然,他們不知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徐亦山不想他的這個小愛好變質,被那些別有用心的家伙弄得無趣。
也所以,自始至終,他的這個愛好都只是愛好,不為外界所知。
此刻,這位“老讀者”,就是平生第一次地,以比較特殊的方式,不是看,而是聽著一份話本。
在完全未想到的情況下。
他更未想到的是,這一次,他不是在海邊撿貝殼。
而是在他全無任何心理準備之下,就被突起的海浪一下子,卷入了浩浩蕩蕩的大海之中。
“大道之行,如日如月。”
這短短的八個字,這話本開頭的八個字。
聽在他的耳中,就像是在東山,他修煉的靈地,黃昏,漫步于山腳。
太陽漸西落,倦鳥次第還。
而一片寧靜之中,忽然,一聲巨鐘鳴響。
鳴響在耳旁,鳴響在心中,也鳴響在不知多遠的山外。
徐亦山的神情變得很凝重,態度也變得很認真,甚至,如同變成了話本中的那些小學童,在仔仔細細地聽著從許同輝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
“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先生說著,“我比你‘高’,這是一種大。”
“小的盛的少,大的盛的多,‘多’,這也是一種大。”
聽到這里,徐亦山心中的震撼,簡直莫名。
這是話本?
這居然是話本?
修行之道,務實就近,必由近而及遠,一步一步,篤實前行。
偏愚蠢之輩,好高騖遠,好虛慕玄。小小凝氣之輩,動輒天階,動輒圣人,連地階都經常不放在眼中。
在話本中。
不止一個話本。
徐亦山經常就看到,“你一個小小地階,也敢在我天階面前無禮?退下!”
雖然知道這只是話本,但每當看到這種場景,徐亦山都還是禁不住地搖頭。——小小地階?
就憑這樣的語氣,其中所透露出來的心態,便注定了這樣的修者,不會有什么前途。
不要說什么其自身晉入地階這種事了。
那不實在。
就是其在人階的層次上,扎扎實實地走好,也不可能!
看不上“小”的人,從來就走不向“大”。
當年,入門之初,他的師尊便也像是這個話本中的先生一樣,給他上了一次課。
州府,師尊的家里。
師尊伸手輕輕一按,一座龐大的假山在他眼前化成碎片,而且那些碎片俱都指頭大小。
“亦山,你給數數,這些碎片一共有多少。”師尊說道。
那之后的差不多一整個月,徐亦山就在做這事。
把那些碎片劃拉著,一片一片地數。
數到腰酸背痛手發麻。
數到天昏地暗眼發花。
三十七天!
數了整整三十七天,差三天就是一個整月!
徐亦山一輩子都會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事,記得當時的幾乎每一點細節,包括那三十七天里,他的所有想法變化。
從最開始的新奇和興奮,到很快地厭倦和小抱怨,到麻木和只求完成,到最后終于完成。
當他終于劃拉完最后一塊碎片。
當他站起身來,看著已經空無一物的眼前,再看看龐然大物般的身后。
這時,他的師尊出現。
撫著他的頭。
“亦山,看好了。”
就在小小的徐亦山眼中,那些每一塊都被他親手劃拉過的碎片,就在原地,一塊一塊,慢慢地,重新組合。
由碎而整。
真的是慢慢地。
每一塊的組合,徐亦山都看得清楚!
慢慢地,底座形成;慢慢地,底座由小變大;慢慢地,一塊又一塊的小碎石不停地融合在底座上。
徐亦山的小手牽著師尊的大手。
小的人影靠在大的人影身邊,由長到短,又由短到長。
一個完整的全新的假山,就這樣在徐亦山的全程注視下,一點一點地形成。
最后,假山對著他們的這一側由碎石形成了兩個字,“亦山”。
“亦山,從今往后,這座假山名字就叫‘亦山’,你的山。暫時寄放在為師這里。等你將來成就天階之后,再來把它帶回你自己的地方。”
那是很久…
很久之前的事了。
卻一直都像是發生在昨天。
而師尊的這一次教導,也一直都被徐亦山銘記心中。
隨著他修為層次的不斷變化,當初的那一課,也不斷地在心中變幻著內容。
從凝氣到通脈,是一番模樣。
從通脈到開竅,是一番模樣。
從人階踏入地階,又是一番模樣。
一番模樣一番新。
卻再怎么新,當初,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劃拉著小石塊兒的形象,都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