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陵算是公園里的新客,他涉足這座公園,滿打滿算也不過兩個來月的時間,自不知公園里的這些樹落不落葉,以及啥時落葉。
而小道邊上閑談著的這幾位老人,肯定就算是老客人了。
他們說,公園里的樹今年落葉異常,那大抵確實就是異常,應該沒差了。——為什么異常?
有可能是氣候的原因。
但這種可能性很小,因為似乎并沒有什么氣候異常之類的。
那么…
許廣陵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個。
三人正常走過,許廣陵心里是咯噔著,但兩位老人卻沒有任何表現。因為涉入不深,或者說了解有限,他們多半不可能第一時間把這事和許廣陵聯系起來。
但來到公園外側,附近無人的時候,許廣陵卻說了。
他把他的猜測告訴了兩位老人。
看得出來,兩位老人都有點震驚,不知是震驚那霧氣居然影響到樹木的枯榮,還是震驚他們三個人(其實是許廣陵一個人)居然能影響到這一整座公園的樹木。
沉吟了一會,章老緩緩開口說道:
“中國古代,有一種叫做‘天人合一’的思想,相信拙言你并不陌生。”
許廣陵點了點頭。
“在中國,不論是道儒佛,不論是宗教還是文化,都豐常深重地滲透著這種思想,也可以說,這種思想,是中國幾千年來一切文化的根本脈絡和主要源頭。”
“受中國文化影響,日本茶道的和敬清寂,也一樣表現著這種思想。”
頓了頓之后,章老淡淡說道:
“在老子的《道德經》中,有一段關于小國寡民的描述,‘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這種樸素的生態,在往古之時可能確實存在過。但隨著時代的進展,人的活動范圍在擴大,而相應的,地圖以及地球在縮小。地球村的提出,也并不是什么新聞。”
“可以說,這個過程,就是合一的過程。”
“所以說,合一是沒有錯的。在未來,假若我們人類的文明進入到太空時代,當人們于星河漫步,當會進一步的感受到,何為‘天人合一’,而屆時,這種思想也必定再次抬頭,成為顯學,成為社會主流。”
“合一沒有錯。”
說到這里,章老略加重了點語氣:
“但是,這里面有一個根本的問題,那就是怎么合一。”
“春秋戰國,燕楚秦齊韓趙魏,最后七國合一了,但是合一后的國家叫做秦。”
“中原與草原,中原與邊疆,最終合一了,但是合一后的國家叫做中國。”
“在中國是這樣,在外國也是這樣。”
“中醫與西醫,在未來也有可能合一,但合一后,孰為主,孰為從?”
“東方思想與西方思想,在未來一樣可能合一,但合一后,誰繼續存在,誰走向消亡?”
“所以。”
“合一是走向和諧,但在和諧之前,卻是不和諧,是東西風相纏相斗,甚至于血雨腥風。”
“也因此,在中國古文明中,天人合一其實還有另一個說法,或者說另一種表達、另一種層面的描述。”說到這里,章老問許廣陵道:“拙言,應該有讀過陰符經吧?”
許廣陵點點頭。
《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黃帝陰符經》…
這是又一篇“攀龍附鳳”的經文。
若是以前,許廣陵會在腦海里默想這文,但這時,心念動間,陰符經全文顯現于腦海中,許廣陵不用想,不用回憶,而只是看著。
“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
章老緩緩念誦道。
“天生萬物,但是生而又亡。萬物養人,但是養而又害。人畜萬物,但是畜而又傷。”
許廣陵點頭。
天生萬物,但是生而又亡,這不用解釋,人人都懂。
人畜萬物,但是畜而又傷,這其實也不用多解釋,比如說人畜養牛羊,有時會對它們很好,普通的精心照料且不提,高端的講究,比如說給牛放音樂給牛按摩什么的,也屢見于新聞。許廣陵縱然不關注這些,也還是不時偶會從互聯網上看到。
然而人畜養牛羊的目的是什么呢?是為了“傷”。
三者中,兩者都很簡單直白,而至于萬物養人,但是養而又害,這個說法卻是略微復雜一些。
至少若是以前,許廣陵是不太懂的。
但自從跟章老學習以來,特別是最近一些天他自己通過神農訣及身體感受對于日常諸般食材的分析,對這一點卻是感受尤深。
好多食材,對于人體,都是利弊相兼的。
日常的食材是這樣,而不那么日常的藥材,那就更不用說了,正是章老為他傳授針灸時第一天所說的,是藥三分毒。
“這也正是‘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的具體所指。”章老繼續說道,“那么,人,面對這種情況,應該如何做呢?”
“陰符經中闡述了這個道理,同樣也給出了答案。”
“那就是,‘天人合發,萬化定基。’‘三盜既宜,三才既安。’‘陰陽相推而變化順矣。’”
說到這里,章老看著許廣陵,微微笑著:
“天地,萬物之盜。”
“天地生萬物,天地亡萬物,生有其理,亡有其理。”
“人食五谷百蔬滋養自身,這便是得其生之理,但得其生之理的同時,也同樣受其亡之理。醫家、養生家擇五谷百蔬之優者,適時而食,適量而食,這便是揚其生,而避其亡,或者說增其生,而減其亡。”
“再進一步,醫家、養生家行導引、餌食、辟谷等種種手段,都是希翼更多地增其生而減其亡。”
“為師年近百歲而若五十許,你陳師傅年已過百而仍毛毛躁躁,在身體健康程度上都遠逾常人,這便是善其生。”
被說是陳師傅,被說是毛毛躁躁,此時的陳老先生毫無反應,只是淡淡笑著。
陳老年已過百?
許廣陵微微詫異,但其實也并不奇怪。
“我們兩個老家伙是不是把‘善生’做到極至了呢?”章老說著,像是敘述也像是詢問,像是問許廣陵也像是自問。
“很顯然不是。”
“非但不是極至,還很淺薄,很微不足道。”
“僅以當下來說,拙言,你能感受到草木的‘氣’而攝取利用之,這便是超越且遠超于為師二人的層次或者說境界。但這,同樣不是極至。”
“內經開篇上古天真論中的一段話,拙言你可為參考。”
“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
“中古之時,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陰陽,調于四時,去世離俗,積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間,視聽八達之外,此蓋益其壽命而強者也,亦歸于真人。”
“其次有圣人者,處天地之和,從八風之理,適嗜欲于世俗之間,無恚嗔之心,行不欲離于世,被服章,舉不欲觀于俗,外不勞形于事,內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數。”
“其次有賢人者,法則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從陰陽,分別四時,將從上古合同于道,亦可使益壽而有極時。”
章老緩緩念誦著。
哪怕是背書,老人也背得很不一般,若有節奏若無節奏,但極富感染力卻是無疑的。
“這段話中的上古、中古之類,不必細究,真人、至人、圣人、賢人之類,也同樣不必細較,只不過是強立名目而已。但這話中的四種境界和層次,拙言你卻不妨記于心上,細作斟酌。”
許廣陵認真點頭。
這一席話,又讓他受益良多,用那句話來說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但較真的話,勝讀十年書肯定是當不起的。
許廣陵自己都不知道,以他現在的能力,若踏踏實實專心地讀上十年書,能讀多少,以及能收獲多少。
不過另一句話,卻絕對是當得起的,那便是“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在章老或者說兩位老人身邊,受到這樣的教導,太多太多了,時至今日已經可以說是俯仰皆是。
“所以,對于公園這事,拙言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
“以前是不知,以后節而用之就是了。”
“今時,你只是單方面的取彼而用之,異日,未必就不能因你之能,而益彼草木。那棵小樹,拙言你總還記著的吧?”
最后的最后,章老這般總結道。
許廣陵笑著點頭。
感謝“生木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