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娘,我回來了。”
王嬸站在城外的路口處，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哼，哼~”
她站在原地，時而踮起腳，時而探出頭，眼睛一遍又一遍掃過路口來來往往的人。
翹首以待。
“哼，哼~”
陡然間，王嬸震驚地發現自己的身旁居然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喂！大嬸，你別哼了！真的好難聽啊！”
王嬸一驚，扭頭后發現竟是一旁的大樹在說話！她嚇得當場大叫：“啊！妖怪啊！”
“啊啊啊！吵死了！別喊了，我要聾了！”
大樹又是恐嚇又是哄逗，好一陣子后，王嬸終于安靜了下來。
精疲力盡的大樹長舒了一口氣。
“呼，終于清靜了！”
然而…
“哼，哼~”
大樹：“…”
“啊啊啊！你不要再哼歌啦！”
大樹再一次嘗試恐嚇、哄逗雙管齊下。
王嬸本來還有些害怕，但很快，她意識到這顆大樹好像并不能傷害自己，它僅僅是會說話而已！于是，王嬸便完全不把這個大樹放在心上了，繼續愜意地哼著歌。
眼看自己無法阻止這個人類哼歌，大樹深深地嘆了口氣，終于決定放棄。
“哼，哼~”
王嬸的聲音便一直在路口回蕩。
可憐的大樹拿這個人類一點辦法都沒有，于是它幽怨一嘆：“大嬸啊，你怎么那么開心呢？”
“哼，哼~當然開心啦！~”
大樹被她氣得葉子都掉了幾片，它們隨風飄飄蕩蕩，最終落在地上。
“…為啥開心啊？”
“哼，哼~我等人呢！~”
“等人會讓人開心嗎？…而且，你不能換個地方等嗎！？你在這里哼歌我完全睡不著覺了啊！”
哪知王嬸竟是收回一直望向路口的目光，轉過頭來認真地看向大樹。
“不行！我們約好在路口這里等的！”
大樹正想再開口說些什么，卻被王嬸拍了拍：“你安靜點！這么不乖！…我兒子都比你乖！”
大樹：“…”
“你的兒子肯聽你哼歌？”
“那當然！在他小時候，我不哼這首歌他都不肯睡覺！”王嬸一挑眉，十分得意地說道。
“哈哈哈哈！”大樹開始大笑。
“喂，笑什么！？很好笑嗎！？”王嬸有些生氣地用手指戳了戳大樹的樹干。
“哎喲疼！別戳別戳！…哈哈哈！”
王嬸頓時戳得更用力了！！！
眼看這個人類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大樹有些發怵，于是它急忙拍了個馬屁：“等一下！…大嬸啊，我突然發現你哼得挺不錯的！”
王嬸眉頭一挑，怒氣瞬間煙消云散，她看著大樹，興奮地問道：“…哦？真的嗎！？”
“嗯嗯！真的！”
“哈哈！”王嬸頓時眉開眼笑：“那當然啦！要不然我兒子小時候，怎么會聽不到我哼歌就睡不著覺呢！”
看著眼前的人類又笑了起來，大樹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總算是平復下她的怒火了。
“哼，哼~”
王嬸跟大樹聊著天，邊聊邊哼歌，這一個過程竟是足足持續了一個下午！
可憐的大樹就這樣聽著王嬸在這哼了一下午！
——耳朵都要生繭了！
“喂，大嬸啊！太陽都要下山了，你要等的那個人到底來不來啊！”
“哼，哼~馬上就來咯！”
“都等一下午了…你不會約錯地方了吧！？”大樹搖了搖枝干，意識到很有這個可能。
王嬸直接扭過頭來翻了個白眼：“我倆當時就是在這個路口分開的，他說他到時候也會從這個路口回來！”
“這樣啊…”
大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頓了頓后便開口問道：“嗯？等一下，我還不知道你等的人到底是誰呢？”
王嬸一愣。
“啊？
我等誰？…
我在等我的兒子啊！”
夕陽訇然墜下，濺起漫天晚霞。
王嬸跟大樹聊著天，不知不覺，一人一樹竟是直接聊到了晚上。
而她翹首以盼的姿態卻是未曾有過改變。
“…哦？你是說，居然有個送藥的年輕人跟你兒子長得很像？”大樹有些驚訝。
王嬸笑了笑，對著大樹搖了搖頭：“也不是很像，只是有四五分相像而已。”
“因為他跟我兒子有幾分相像，所以我好像就…”
大樹嘿嘿一笑：“你就太過于熱情，把他給嚇到了？”
“哈哈，沒錯！你這顆大樹挺聰明的嘛！”
“那當然啦！”
王嬸又將目光投向了遠處…
一陣清風吹過，大樹的枝葉頓時被吹得搖晃，就像是它伸了個懶腰一樣。伴隨著這個“懶腰”后，大樹緩緩開了口：“大嬸啊…”
“怎么了？”
“咱們都聊好久了…我覺得，我跟你聊天挺開心的！.”
“是嗎？哈哈，其實我也覺得你這顆大樹挺有意思的！”
“哈，那當然！”
大樹頓了頓，再次開口說道：
“大嬸啊…”
“又怎么了？”
“已經過了一個下午了哦！太陽都落山了！”
“所以呢？”
大樹抖了抖枝葉，就像是在伸展筋骨一樣。頓時，樹枝上的葉子便掉落了幾片，它們飄飄蕩蕩，悠哉愜意。
王嬸也沒動，
她任由這些葉子從自己頭上落下，
然后，
目睹著這些飄下來的葉子穿過了自己透明的身體！
大樹的聲音還在耳畔回蕩，她卻直接陷入了呆滯之中…
——“你啊，該走了。”
這些葉子緩緩飄落，落在了地上。天際邊的夕陽早已消失，讓星辰逐個現了形。
王嬸回過神來，就像是沒聽到剛才的話一樣，仰起頭望著那蒼穹上的繁星點點，發出感嘆聲：“夜晚的天空可真美啊！”
“大嬸啊…”
大樹的聲音依然在響起，王嬸卻并沒有回應。
“嗯…這些星星也真漂亮！一眨一眨地，跟我兒子小時候一樣調皮！”
“大嬸？…”
“這么好看的星星，為什么要在白天躲起來、不肯讓我見一面呢？”
“大嬸！！…”
“等兒子回來了，我要跟他一起看…”
一旁的大樹突然開始瘋狂地搖晃，枝葉顫動，聲勢驚人！
“大嬸！你還不知道嗎！？…”大樹竟是開始瘋狂地咆哮！
“你，已經死了啊！！！”
聽到了這句話，王嬸仰著的頭終于緩緩低了下來：“瞎說啥呢，不吉利。”
她踮起腳尖，哼著那不知名的歌謠，繼續探著頭張望著。
“…哼，哼~”
看著王嬸恍惚的樣子，大樹實在有些于心不忍，它繼續晃動著樹枝，希望能夠喚醒此刻的王嬸：“你還沒意識到嗎！？你已經死了啊！”
然而回應它的，始終是那首歌謠的哼唱聲。
“中午，你的棺材就已經埋在這樹林里了！”
“…哼，哼~”
“你仔細想想！你為什么能跟一顆大樹對話！”
“…哼，哼~”
“為什么所有路人都看不見你！”
“…哼，哼~”
大樹瘋狂地搖晃著，葉子紛紛落下。善良的它著實動了惻隱之心，然而這個人類實在是太過于固執…
不顧葉子的掉落，它繼續拼命地搖晃著樹枝，整顆大樹如同被狂風吹襲：“你再想想！為什么…”
然而，一根手指輕輕地按在了它的樹干上。
“噓…”
她溫柔地將手指按在大樹身上。
“大樹啊，你太大聲了呢…這么大聲，會讓我的兒子聽不到歌謠的。哼，哼~”
感受著那一根手指的觸碰，由大樹瘋狂搖動而出現的氣勢竟是驟然間消失。
隨后，是大樹更加激烈地搖晃！
“喂，你清醒一點啊！你已經死了！再不進入輪回的話你的魂魄就要受損了！你聽到沒有！喂！…”
王嬸一直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路口，一如十年前她目送自己的兒子那樣精神集中。聽著身旁大樹焦急的聲音，她只是微微一笑…
漸漸地，
睫毛開始被潤濕。
“大樹啊，我都說了你別這么大聲啊，你這么大聲干嘛呀？我的兒子會聽不見這首歌謠的…”
眨了幾回后，豆大的淚水便晃晃悠悠地從臉頰滑落，墜落到地上，濺不起半點漣漪。
“他十年前就去參軍了，到現在也沒個音訊…你知道嗎，在他小時候啊，只要我一給他哼這首歌謠，他就既不哭也不鬧了！而我一停下來啊，他就立刻哭起來了！哈哈！他多可愛啊…”
大樹勸說自己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王嬸的淚水不斷從臉頰上滑過。她哭過無數個日夜，卻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絕望！
因為，她清楚。
——這次，她是真的等不到了。
此刻的她，只感覺內心正在被無數重錘擊打，痛苦萬分，聲音也開始哽咽。
“我不能走啊，我還要等他呢！他要是忘了家在哪、迷路了怎么辦？我怎么能走啊？”
因為淚水的涌出，眼前瞬間一片迷蒙，連路口都看不清了。王嬸急忙擦了擦眼睛，等待著一個身影的出現。
“喂，大樹啊…別愣著了！你也跟我一起哼吧！我覺得他是沒聽到。”
王嬸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來！快點！跟我一起哼！讓他知道，他的母親一直都在路口這里等著他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始終，都在等著他呢！快點啊！我一個人哼，我怕他聽不見！”
大樹停止了搖晃，聽著她那令人肝腸寸斷的話語，它陷入了沉默。
夜晚的蒼穹，星辰密布。
片刻，王嬸眉頭一挑，滿是淚水的眼中充滿了喜悅！
“哼，哼~”哼唱聲在身旁響起。
——是大樹在跟她一起哼唱！
“對！就是這樣！跟我一起…”
天空上，墨一樣的漆黑里，繁星不知疲倦地眨著眼睛。
天空下，空蕩蕩的路口處，不知名的歌謠正被柔聲哼唱。
那溫柔的聲音，是她用自己日日夜夜的思念，撥劃年年歲歲后響起的裊裊余音；亦是她于回憶的朔風中，被歲月刀刃切割得遍體鱗傷后呈現出的道道傷疤。
承載著一夜夜的思念，歌謠乘著微風緩緩升起。
盤旋在路口處，環繞在林間。
“哼，哼~…”
驀然間，
王嬸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她呼吸急促，臉上大顆大顆淚珠劃落，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兒子，是你嗎…”
不遠處，一個佩戴著盔甲的男子正大步流星地向路口處走來！月光灑下的月華映在他锃亮的盔甲上反射出道道白芒，那昂揚自信的氣勢撲面而來！
——雖然看起來年齡更大，但依然可以辨認出他與那畫像上的年輕人是同一個人！
王嬸站起身，仔細地看著這個男子，一時間竟是陷入了呆滯之中。辨認了一下后，她猛地扭過頭對著大樹開心地說道：
“快看啊！他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
聲音有些顫抖。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向男子奔來，男子也加快腳步敞開懷抱準備擁抱自己的母親。
二人，終是相擁！
“娘，我回來了。”
聽著這比十年前略微粗重的聲音，王嬸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出，無法控制。
——這就是她兒子的聲音！
“你終于回來了！娘真的好想你！…”
“娘…”
相擁的力度越來越大。
“孩子，我的好孩子！…娘真的好想你…”
二人緊緊地相擁著，不肯分離。天地萬物都似乎酣醉在此刻，止住了一切聲息。
良久，男子輕聲開了口：
“娘，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王嬸淚痕未干，哽咽著說道：“什么事？你說。”
男子一笑：“剛才那首歌謠，我還想聽…”
他像撒嬌一樣，低下頭將耳朵靠在母親嘴前，靜靜地等待著。王嬸一愣，看著這個動作，眼淚再次劃過臉頰。
“你都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跟小孩子一樣…以后啊，娘天天哼給你聽，可別不耐煩哦！”
男子緊擁著自己的母親，柔聲說道：
“當然不會啦！”
“哼，哼~…”
恍惚間，
王嬸仿佛被這首歌謠帶回到了數十年前。
那時候，兒子還小。
只要他一哭鬧，自己便會抱起他，輕聲哼唱這首歌謠。
兒子總是會扭動著他可愛的小腦袋，
努力湊到自己嘴邊，
閉上眼，
認真地聽…
歌謠的聲音繼續回蕩在路口處，它載著一個母親的所有溫柔，乘著風，飄向了遠方。
天空上星星閃爍著，似乎是在為二人的重逢而感到開心。
良久，
男子溫柔地輕聲喃道：
“娘，走吧。”
他靠在婦人脖頸處，緩緩閉上了眼睛。
隨后，那個與男子相擁的婦人逐漸化為了無數熒光，緩緩消失在天地間。
在此刻，
天上繁星點點，為她璀璨；
地上風兒陣陣，為她吟唱…
太好了。
——這一次，她終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相擁的人已經進入輪回，而男子卻依然站在原地，閉著眼，一動不動。
眼看王嬸已經進入輪回，一旁的大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
“上仙，您為什么要裝成…”
從男子與王嬸交流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這個男子根本就不可能是她的兒子！
——普通凡人怎么可能看得見魂魄？
男子扭過頭來，注意到了這顆沒有多少年道行的大樹。
“是你陪伴她的最后一程？”男子也沒回答它的問題，直接問道。
“嗯…是…”大樹有些不安地答道。
只見男子大手一揮，一道白芒便進入了大樹體內。
“這是！！？”大樹枝條晃動，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是給你的謝禮，你以后的修行道路可以更平坦一些了。”
“多謝上仙！”大樹激動地說道。
想了想，大樹還是鼓起勇氣，開口表達了自己的疑惑：“不過上仙，您為什么…”
“…很奇怪我為什么要做到這個地步來送她進入輪回？”
大樹一愣，應道：“嗯…”
男子緩緩抬起頭，望向了天空中的繁星。
滿是惆悵。
一聲長嘆后，男子的身形面貌開始發生變化，盔甲褪去，身形恢復…最終，男子竟是變成了一個清秀的少年！
“原因很簡單。”
少年低下頭，認真地看向這顆大樹。
“十年了，她是時候該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