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么開始,他有些聽不明白先生的話語了。
有近仙之人將貪癡嗔劃分為心之三毒,想來…從修行的境界出發,擁有貪婪的心境這件事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想,都是壞事…?
李知白卻說他貪心是一件好事,這讓徐長安如何去明白。
“也不用這樣看著我。”李知白瞧著徐長安那愈發疑惑的神色,有些無奈的走上去,在徐長安那有些驚詫的視線中,伸手在他的眉心輕輕一點。
輕微推力讓徐長安身體后仰,可更多的是眉心傳來的一股指尖清涼,讓他精神一震。
這般親昵的動作,更是讓徐長安感受到了先生對他的喜愛和信任。
“先生?”
“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不用去想,只要知曉…我說的是對的,這樣就好了。”李知白輕輕笑著。
“…明白了。”徐長安嘆氣。
他只需要相信先生,就好像先生相信他這樣。
是了。
徐長安大概能夠感覺到,李知白并未覺得貪心是一件好事,只是因為…貪心的那個人是他,所以完全不用擔心吧。
似乎,他在李知白的心里就是個完人?
但是徐長安知曉他自己的性格。
“您也是…”徐長安搖頭,苦笑:“學生…可沒有您想的那么…”
“沒有我想的那么好?”李知白打斷了徐長安的話語,面上帶著一絲笑意,但是仔細去看,她眼里的是認真:“長安,你貪心一些沒什么,若是說這種話,別說是我,就算是桐君也會惱火的。”
沒有一個娘親能夠忍受孩子‘妄自菲薄’這件事。
所以,她是真的會不高興的。
“知道了。”徐長安隱隱在李知白身上看到了一把戒尺,苦笑的意味愈發濃郁。
自己在先生心里究竟是什么個形象啊,連自己說自己一句不好…都不行?
但是徐長安的確自己清楚,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所謂的底線更是自始至終都只有云淺一個人…所以,只要是為了云淺,他是真正意義上什么都能做的出來。
這種人,怎么能夠叫做好人?
“你想說什么,說。”李知白看出了徐長安的猶豫,盯著他。
“…”徐長安語氣一頓,隨后說道:“先生,我一直以來,都…想要做一個溫良的人。”
對比于君子的高要求,徐長安認為他不可能做得到,所以只要溫良就好。
“…想…要?”李知白意識到了什么。
長安是說他此時還不是溫良的人,所以是想要。
可意外的是,所有人對徐長安的評價,都是‘溫和’、‘良善’的人。
從一般人的角度去看,徐長安分明已經做到了溫良。
“內心有些不好的想法?”李知白問。
“算是。”徐長安低頭,輕聲道:“有時候算計的多了…心里說不上好受。”
為了修行、為了云姑娘,他一路過來不知道算計了多少…許多時候,就連在最初先生面前表現出來的順從、在祝平娘面前表現出來的大度,都是為了云姑娘,
有多少是出于他的本心,徐長安自己都不清楚。
“到底還是個孩子。”李知白卻笑了,該說會思考這些的長安…終于給了她一種稚嫩感。
人怎么可能是十全十美的?
天底下,誰會沒有陰暗的想法。
哪怕是掌門,哪怕是桐君…甚至是她自己,也不是總是光明溫暖的。
長安真是平日里顯得太成熟,此時才透著幾分天真的意味。
阿青:“…”
遠處的阿青心跳不斷的加速。
可愛…可愛…
作為一個女人,她應該感受到的心上人的俊俏、帥氣,可是此時她看著徐長安那說不出是自責還是內疚的表情,卻只覺得可愛。
興許是身為老女人的通病,她見到心上人迷惘之時,內心不自然的就起了憐愛之心,想要將他抱在懷里好好安慰——這里可沒有好色的心思,是真的母愛泛濫。
相比于那位從身體到精神都成熟的不可思議的云姑娘…公子身上則有著一股讓人心動不已的青澀,其實也不是青澀,畢竟天底下像是公子這樣還在這般年歲就穩重、目標清晰、思維堅定的人絕對算不上是青澀…
也許是反差感吧。
徐長安這種只有在李知白面前才會透露出的一絲絲‘軟弱’,簡直就是直接戳中了阿青心里最柔軟的那一塊。
羨慕。
嫉妒。
現在就是很羨慕李知白。
至于說徐長安說他有時候有不好心思的這件事,直接就被阿青給忽略了。
她不是什么好人。
祝桐君也不是什么好人。
就算是石青君這位朝云仙子,以往她眼里只有天道,朝云宗和青州蒼生都不過是螻蟻,和她提什么善心?
就算徐長安只在意云淺,根本就不是看上去那么善良…又怎么樣?
完全沒關系。
嫉妒的有幾分輕微咬牙后,阿青繼續看著。
“長安,似是我…有時候也會從心底覺得…桐君有些惹人厭煩的。”李知白看了一眼宴臺的方向:“這算不得什么事情。”
“…”徐長安沉默了,他眼角微微抽動后,嘆氣:“先生,你這話可千萬莫要在祝前輩面前說。”
“用不到你提醒…”李知白搖搖頭,隨后推開窗,感受著冷風拂面,她回身微笑著說道:“所以,不用強迫自己成為良善的人,做事情,只要不違背本心就好。”
她從來就沒有想過,長安必須是一個好人。
這是身為先生的溫柔,也凸顯了李知白對徐長安的期望。
本心。
做不會后悔的事情,簡單而樸實的娘親思維。
“不違背本心…”徐長安呆呆的看著面前這個女子。
比他要高上一些的李知白站在窗前,扎在腦后的馬尾青絲順著風微微搖晃著,而在那清冷的眸子里,映著的是他的樣子。
嘆息。
“那完了。”徐長安稍稍后退一步,這才說道:“先生,我本是想著,您能夠點醒我,讓我盡可能去做個好人的…可哪有您這樣的?只要我不違背本心,哪怕…沒有底線也沒關系?”
如果按照李知白的話,他行事可就真的一切以云姑娘為主…從而,失去任何底線。
這可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沒有底線?”李知白面色平和,語氣緩緩的問:“云妹妹,不是你的底線?”
徐長安:“…”
無話可說。
一時間,他當真不知道說些什么了。
他的意思是,他可能為了云淺而做出任何事情,這里的事情包括與世人眼中各種罪大惡極的事情…
最簡單的。
假設云姑娘那個背后的神秘家族是他所認知中中的‘反派’角色,無惡不作、罄竹難書的那種,而云淺又不得不站在對方那邊…
那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站在云淺那邊。
所以,云淺是他的底線。
但是在其他人眼中,這就是沒有底線…
等等。
徐長安瞬間愣住了,他呆呆的看著面前這個高挑的女子。
先生…
先生說云姑娘是他的底線,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先生就是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問題的啊。
李知白要的不是‘她所認知中的好人、她所認知中良善的徐長安’,而視他這個人。
這種已經不知道是信任還是盲目的情感,哪怕是徐長安自己都一陣動容。
要知道,就算真的是塵世中的父母、夫妻,也極少能夠像是李知白這樣…她們認識朝夕相處的人,許多時候都是自己認知中的對方,于是當對方和他們所想的有出入后,就會出現摩擦。
“…您…”
徐長安笑得有幾分沉重,沉重之后卻無奈的笑了。
“您這樣,也真是不擔心學生以后就真的變成貪得無厭的人?”
“貪得無厭?”李知白瞇著眼睛,她先是取出一根戒尺在掌心搖晃了兩下,旋即說道:“若是你愿意挨兩下戒尺,你要什么…在我這里都算不上是貪心。”
只要他開口,無論索要什么肯定都是有用的。
所以,李知白就會給他。
這里說的…是無論什么。
只要他說想要。
李知白輕輕整理了一下腦后被風吹亂的長發,隨后看向遠處的明月…忽然問了一句讓徐長安意外的話。
“長安,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名為李知白的假道姑,她會是世俗人眼中的、善良的好人嗎?
“先生當然是。”徐長安連想都沒有想的就點頭。
在徐長安看來,如果這世上連祝平娘和李知白都算不上好人…那天底下就沒有好人了。
他上山的時候一無所有,天賦也一塌湖涂,只有李知白按照規矩愿意教導他,后來更是在相處中讓他了解到了先生的魅力。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覺得李知白就是最善良的那個…真要說毫無回報的付出,還是要看祝平娘。
李知白的好,畢竟面對的人很少。
祝平娘則不一樣,她看似沒規矩…可實際上,徐長安總覺得這個祝姐姐當真算的上是一個‘活圣人’了。
所以,在徐長安心里,如果說良善,祝平娘這個愛操心的排第一,李知白就是第二。
“看,連你都這樣想。”李知白笑著,沒有說什么。
和桐君不一樣。
名為李知白的女人絕對算不上是好人。
許多時候…在常人眼中,對自己作惡的惡人和有能力拯救自己卻袖手旁觀的人…究竟哪個更可惡一些?
也許是沒有分別的,或者是后者更加惹人厭惡。
恰恰的…
李知白以往就是后者。
她修行的道、她的性格讓她事事旁觀,總是站在旁觀的角度…她向往著掌門肅清寰宇的舉動,自己卻從未有想要效彷她的舉動…
名為李知白的女人,一直以來都是旁觀者,身為乾坤之下第一人的她分明有能力拯救許多人、拯救更多人…可李知白做的卻是‘歸隱山林’,當年若不是祝桐君強硬的舉動和石青君就在朝云宗的誘惑,她是不會踏足仙門的。
這很奇怪嗎?
其實不奇怪。
所謂大道無為,天道本就是旁觀者,一切的善行、惡行對于天道都沒有意義,所以知白守黑的李知白會是如此。
但是那些…曾經來向她求助卻被拒之門外的故人呢。
在她們眼里,李知白又是什么形象?
冷血無情?
沒有人性?
誰知道呢。
李知白只知道,相比于桐君的做法,她絕對不是什么好人。
即便是最在意的祝桐君,當年…祝桐君非要強闖魔門,說要為她取來《道經》的時候,她也沒有阻攔對方。
當時的李知白認為人都要為了自己的選擇負責,并且外人沒辦法去干涉。
然后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看著桐君托著瀕死的身軀,將《道經》笑吟吟放在她面前的時候…
李知白第一次開始懷疑,她選擇的正確性。
她開始后悔,應該阻攔她。
那是李知白悟道之后,第一次后悔自己的選擇。
如今想起來,李知白察覺到了什么。
興許,這些都是桐君讓她改變的算計…
可是那又怎么樣。
算她贏了好了。
倘若當年桐君強闖魔門是故意的,那李知白只能說她算計對了。
的確是從那時候開始,她開始慢慢改變,她的道開始從‘旁觀自然’,變得向往“規矩”。
規矩,也是天道最為重要的一個特征。
所以,她會普通的生活,會定時在朝云宗為百草園煉丹,會一日三餐兩茶,這是她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也因為規矩,她是劍堂的先生,所以面對來求學的學生,不會拒之門外。
所以她收了長安并不是因為什么善意,而是規矩的一部分…哪怕當時來的不是長安,是任何人結果都不會有變化。
這就是在改變之前、在遇到云淺之前的…名為‘李知白’女人的本質。
所以…
她是好人嗎?
“…”李知白笑了笑。
看吧。
長安都覺得她是好人了,那長安自己是不是好人,又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