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溫梨的語氣中隱隱透露出是徐長安的存在讓她走出了困境。
盡管李知白很想要追問徐長安都和她說了些什么,但是眼看著溫梨陷入沉默,似乎連精神都有些恍忽,她就知趣的沒有著急。
她猜不到徐長安是用什么方式開解溫梨的。
準確的說,當溫梨將劍定義為殺戮的兵器和用來達成目的手段,并認為劍沒有意義的時候,了解的溫梨的人就會知道勸說她的難度有多大。
因為…溫梨自有記憶到上暮雨峰之前,她就是兵器,是某個小國用來發動戰爭的殺戮工具。
而溫梨本身也不是否認劍的意義。
她承認劍是需要的工具,她仍需要用劍、用武力來達成自己可能求得長安的目的。
溫梨質疑的只是,區區卑劣的兵器,真的有資格被稱為道嗎。
作為兵器,劍便于隨身攜帶,可以背在肩上,掛在腰間,拿在手里,放在行李里、藏在身上…但是唯獨不該在心里。
所以溫梨承認劍,卻不承認劍道。
也絕不認可,殺戮兵器自詡為道。
某種意義上,溫梨想的沒錯,但是…當一個劍修無法將劍放在心中的時候,她的道路自然也就到頭了。
溫梨太過于清醒、太過于冷靜。
這種情況下,自然將說服溫梨的難度生生拔高了許多。
李知白:“…”
至少,她這一時半會不知曉如果是她的話,要怎么開解溫梨,讓她承認劍道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只要了解,就會發現溫梨并非是在質疑劍,而是在質疑還是半妖時,她作為兵器存在的那段時日是不是有意義的。
這種事情,外人無法去下結論,所以無論是李知白還是祝平娘都不會發表意見。
李知白心想也只有長安那個一無所知的小子會在溫梨面前大放厥詞吧。
不過,看在結果是好的份上,她可以記下長安一功。
不過讓李知白有些疑惑的是,徐長安居然有機會在溫梨面前‘大放厥詞’?
要知道,如果溫梨當時都開始自我懷疑…那種時候,她居然有心思去聽一個外人的勸戒?
疑惑。
長安都說了什么啊。
她更好奇了。
如果李知白去問徐長安,估計會得到三個‘???’
他和溫師姐說過許多的話,怎么會記得自己說了什么。
可本質上,溫梨的確是一個難以接近的人,這是事實。
能夠和她經常、單獨對話,本身就是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
溫梨在暮雨峰活躍了許多年,她看似對師妹們皆是溫潤柔和的,可但凡靠近過溫梨的姑娘都會知曉,她是個冷寂的性子。
溫柔的人對誰都是溫柔的,這其實也是一種冷傲。
溫梨師父和祝平娘總是與溫梨提起這句話,其實…有時候并非是在映射徐長安,也是在提醒溫梨自己。
這個姑娘對師妹們極度愛護,甚至愿意為了她們的追隨而暫時停下劍道的修行,可即使如此,想要真正走進她的內心,除開將她帶上山的師父與祝桐君、教她修行與文字道理的李知白之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溫梨是冷寂而非是冷傲的,是因為她向來不會將多余的傲氣釋放在師妹們的面前。
但恰恰是因為失去了這份傲氣,反而讓溫梨更加難以接近,要知道哪怕是那些曾經試圖接近她的師妹們都放棄了…自發的在暗地里組織起來憧憬她。
若是有可能,誰不愿意親近所憧憬之人呢?
李知白和祝平娘總是說徐長安沒有少年人的朝氣…可這句話對溫梨同樣適用。
說一句難聽的。
溫梨自從離開劍堂的那一刻,她就不像是一個少女,更像是一個老人…只是,如今這個本該是冷寂、好似行將就木的姑娘卻煥發出了讓祝平娘都為止嫉妒、讓李知白為之反復贊嘆的少女氣息。
正如同溫梨此時提起師弟時,眼中所蕩漾的水紋。
任誰都知曉,她口中的‘師弟’絕對不只是鏡子那樣的簡單。
憧憬溫梨的妮子們尚且會在徐長安受到司空鏡刁難的時候站出來…連她們都能看出來徐長安對溫梨的特殊意義,祝平娘和李知白又怎么會看不出來?
誰也不知道,徐長安剛上山時,樣貌并不不出眾、天賦也中等,甚至不被待見的少年是如何走入溫梨那本應枯敗的內景的。
興許同樣作為‘李知白學生’這個身份是讓徐長安有機會能和溫梨對視的契機。
而之后的發展,比如某只貍花的出現,讓徐長安開始逐漸的照顧貍花、給它順毛,喂它吃果子,在它在與湖中紅尾魚打架后給它處理傷口…
這個不介意妖族的師弟會攜帶他那無與倫比的耐心慢慢得到溫梨的視線,這是理所當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然后興許因為小花的緣故,溫梨能夠逐漸和徐長安說上幾句話。
可是。
這些東西絕對不是讓溫梨能夠‘喜歡’上徐長安的理由。
正如溫梨所獲的,所謂喜歡不過是在好奇與好感之后加持后的產物,冷靜至極的溫梨絕對不會被這種慣性推著走。
她的喜歡絕不是廉價的。
溫姑娘的喜歡、她情感的復雜,絕對不會是這樣簡單,必然是在二人相處、對話的過程中,溫梨發現了徐長安身上都值得她喜歡的東西。
想到這一點,李知白想起了徐長安筆下的幾個字。
生極樂太平,享碧海生潮。
長安那個孩子…的確與這個世道有些格格不入,而最開始他身上那種彷若誕生在太平盛世中人才會有的安謐,對溫梨這樣出身的丫頭而言,說上一句是最為致命的毒藥也不為過吧。
‘所以…’李知白看見溫梨提起徐長安時候微微出神,不免想著徐長安能夠打動溫梨,是不是因為他身居長安。
在這件事上,祝平娘和李知白抱有不同的意見。
她不似李知白那樣,教完溫梨世間基礎后就放手不管…作為將溫梨帶上仙門的二人其中之一,這些年祝平娘對溫梨的觀察不比溫梨的師父要少。
雖然她也承認溫梨的內心陳舊枯敗,但是祝平娘認為溫梨內心中始終保持著一絲少女的純真,這種溫梨從未擁有過的感情,在某些時候起到的作用要遠遠比想象中大得多。
于是,祝平娘不認為溫梨是個死氣沉沉的人,認為溫梨遲早有一天會找回少女心…所以,在溫梨能夠做出利用權限給徐長安弄一顆開源丹的時候,祝平娘對溫梨這種少女心一閃的做派能夠會心一笑。
那…如果溫梨是個少女。
對于少女,還有什么是比言語更能動人心的呢?
毫無疑問,徐長安是個會說的話的人。
溫梨在劍道上一騎絕塵,可許多時候,言語之利更勝于利劍。
這并不是說祝平娘認為溫梨是個容易被甜言蜜語哄騙的少女,只是祝平娘覺得,適當的言語輔以日常中所表現出來的行為,對她這樣的女人就是最致命的刀劍。
偏偏的…
祝平娘身邊就有這么一個姑娘,不知道能不能被溫梨作為‘前車之鑒’。
柳青蘿。
比起溫梨,柳青蘿的問題可嚴重的多,溫梨雖然是作為戰場上兵器的出身,可自從上了暮雨峰之后,她的人生可以說才真正的開始,畢竟身為半妖兵器的事情她個人是無法做出選擇的。
溫梨可以堂而皇之的說那并非是屬于她的人生。
到了仙門之后,名為溫梨的姑娘才的生活才開始有意義,所以她才能在心里保留一絲凈土。
柳青蘿卻恰恰相反。
柳青蘿除了無法決定被送往青樓這件事,其他的包括努力練琴以之為生、登上花魁以笑待人…這些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有選擇,才能被稱之為人生。
所以,柳青蘿那些被她認為是不堪回首的一切,毫無疑問的屬于她的人生,是她不能去逃避的事情。
如果說溫梨登上暮雨峰的時候,是‘新生’,只不過心有老氣。
那柳青蘿在從花月樓贖身之后,她就已經“死”了,因為屬于“柳青蘿”這個女人的,為了活命、為了活的更舒適的卑劣一聲,已經結束了。
可偏偏的,青蘿如今活著,甚至還活的好好的,哪怕只是偶爾能看上一眼,卻也能煥發出她整個花魁生涯加起來都比不上的氣息。
想到這里,祝平娘手指輕輕揉著眉心。
‘臟了就洗干凈,世上沒有水洗不凈的東西。’
是啊。
那個有婦之夫,那個少年,就是用這句話和他由心的言行舉止,把青蘿那個真正行將就木的姑娘給救活了。
盡管這個救活的代價,是讓柳青蘿的眼中從此再也看不見其他人,可祝平娘認為人活著總比死了好。
于是,祝平娘的想法就不難理解了。
柳青蘿一個死了的姑娘都能讓長安給救活…區區一個溫梨,能被攻略,說一聲‘喜歡’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我倒是有些能明白了。”祝平娘頂著化了一半妝的臉,搖搖頭。
她先前就十分奇怪。
盡管溫梨為了師妹們停下劍道修行的事情她能夠理解,但是她始終還是覺得能夠讓溫梨下這種決心…還是缺少了什么。
如今在溫梨自述,發現溫梨竟然曾經懷疑過劍道存在的意義之后,這疑惑的最后一塊拼圖就出現了。
嘆氣。
祝平娘明白了。
如果溫梨有想過,劍只是工具,是達成目的的手段,不配被稱之為道。
那么如今被所有劍修認為是劍道未來的希望、甚至是劍道代言人的溫梨…又算什么?
這個丫頭絕對不會自詡為劍道,因為她絕不會再一次成為兵器…這種情況下,那些模彷她劍道的師妹們,反而成了壓在她身上的重量。
祝平娘不得不承認,那些喜歡溫梨的丫頭們是真的勇,她們居然愿意因為喜歡溫梨就學她的劍、走她的路。
這種幾乎等于將自己生命的重量壓在別人身上的事情,至少祝平娘本身是做不到…
等等。
也不是做不到。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這些丫頭,而李知白是溫梨的話,她自然愿意學李知白的劍,哪怕未來可能走不到和她并肩的地步,但是…那可是李知白啊。
“嘖…”祝平娘咂咂嘴。
真不想理解啊,這種感情。
豈不是說,她對李知白的感情,和那些丫頭對溫梨的感情一樣都是水中月,見不到希望嗎。
罷了。
總之,如果溫梨自詡為劍道希望,這還好。
如果溫梨只將劍道看成是完成目標的工具,那么當她看見一群師妹為了自己眼中的“區區工具”而付出巨大努力和對未來的可能性,她自然會內疚,認為是自己的影響到了她們。
那么她會暫時放下工具,來為師妹們保駕護航…
這可就太正常了。
比起師妹們的未來,區區工具,自然比不得師妹們的一根頭發。
差異就在于,誰也不會想到,能身負那種劍意,走到如今地步的溫梨…劍道在她眼中竟然只是工具,掛在腰上的,而沒有放在心里。
甚至對溫梨而言,劍的存在不是不可替代的。
這若是讓那些恨不得殺妻殺子殺兄殺友都要證明‘劍’在自己內心中重量的劍修知道,怕不是一個個都得瘋。
“劍,如今在阿梨心里仍舊只是普通的兵刃,是工具。”祝平娘更奇怪了。
她本以為是長安改變了溫梨的心態。
但是如今看來,溫梨并沒有改變將劍道視為工具的心態,可看她如今的修行也沒有出現任何的問題。
不對勁啊。
很不對勁。
溫梨這種想法明明就是在‘作踐’劍道的尊嚴,可她依舊是“天卷之人”,并沒有被削去對劍道的親和。
將三千大道之一當成工具看,還能得到垂憐,一日千里?
換個人試試?這輩子也別想摸到太虛境。
祝平娘知曉三千大道的存在絕非是虛無縹緲的,可是如今…這種活生生的作踐就在眼前。
她此時忽然有一種感覺,溫梨愿意怎么作踐劍道,對方就得怎么受著,說你是工具,你就得老老實實發揮工具的權能——好用,不添麻煩。
那什么劍道是個賤骨頭?
這妮子…
果然是天道之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