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陰云遍布,但是雨水已經微弱了很多。
云姑娘正坐在門檻上對著屋檐外的雨簾,在她的口袋中放著一顆蜜餞大小的溫熱火石。
徐長安特意給云淺找的火石,當然不會是普通弟子用的劣品,他畢竟是執事殿的執事。
所以,這精致的小火石以后也是她所收藏的寶物之一了。
云淺感受著身后房間里殘留著的少年氣息,白皙手指在腳下的泥土上劃了一道筆直的線。
手指沾染了泥漬,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指甲里的泥土,微微攥拳。
一場陰雨,展示了小院的生態。
姑娘既然嫁作人妻,偶爾也會從夫君的一方去思考問題。
他夫君的一方,自然就是“道”的一方。
有光,就有影。
有生,就有死。
有陽,就有陰。
有雨,就有晴。
世界就是要這樣才公平。
進退之別、得失之別、善惡之別、美丑之別、甚至男女之別也是這樣。
可這個世界向來不是二元對立的,那些光與影交匯出的、更為精致的灰色地帶…才是應當被注意、需要嚴加思考的東西。
所以,李知白這個名字起的很不錯,就好像她看起來是女冠,實際上卻是一個假道姑。
道士用的周易之卦,講究大可包羅萬象,小則微明生滅,那條將陰陽魚隔開的曲線,其重要性無以復加。
這是陰與陽的交匯之所,同樣的,還有生與死。
生與死不過是一條線的兩端,重要的不是生與死本身,而是生與死中間的地帶,是活著所留下的痕跡、經歷過的人生。
云淺清楚這一點,所以她也喜歡劃線。
她初步放開對徐長安“系統”壓制之時,便是在榻上劃了一條線來提醒自己,莫要本末倒置。
讓夫君高興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生與死卻是不重要的。
云淺輕輕捏著手中的泥土,此時,她在認真的思考一件事情。
天底下,就是要有來有回,才是公平的。
她會聽徐長安的話,所以借了一個膝枕就要還一個。
中間的精致灰色地帶固然重要,可有一就一定要有二,有生就要有死,有開始就一定會有結束,這也是天地間最基本的規矩。
可惜,這是大道的規矩,卻非是云姑娘的規矩,不過如今她身為徐長安的“內子”,也得認這個規矩。
若是這一次,徐長安沒有去島上找上她,會怎么樣?
云淺捏著泥土的手微微一滯,低下頭伸手在積水中將泥漬洗干凈,耳邊一縷青絲自耳側垂下。
她隨性的搖搖頭。
如果徐長安真的沒有去找她,而是作為天道之子成長——那么作為天道選中的“寵兒”,李知白這樣性情的的引路人是注定會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引領他前行的。
因為李知白所代表的規矩很重要。
無論是天道之子需要一個隱藏強者做師父、還是她所代表的規矩,這位李姐姐的存在出現在她夫君生命中…都是命中注定的。
被一個卡在乾坤境之下的女子庇護。
災劫下,再讓她突破一下、或者是香消玉殞來達成促進天道之子成長的目的…屢見不鮮了。
沒有李知白,也會有張知白、王知白,所以若是云淺不在,李知白這個存在就是上天所安排的棋子。
“棋子…棋子?”
云淺覺得說不定李知白不是棋子,是…妻子。
這很有可能。
如今這天底下除了她,李知白就是徐長安最有好感的人,他對于朝云宗多半的好感都是來自于這個女人。
事實上如果沒有云淺的存在,李知白這個樣貌平凡、性情溫良的人就是完美契合徐長安喜好的女子,真是最適合他的人…至于說什么師徒,這不是沒有師徒的名分。
云淺和徐長安當年不也是一尊一卑。
可是世界上沒有如果,此時云淺嫁給了徐長安…但是李知白卻依舊出現了。
有云淺在身邊,天道還敢安排徐長安的人生嗎?
自是不敢的。
所以,這李知白的身份一轉,變成了天道拿來討好她的人偶?
看起來是李知白拿云淺做人偶點妝,可是不是有可能是反過來的,李知白才是人偶。
畢竟李知白所有的動作都是朝著讓云淺開心去的,胭脂也好,她想要教徐長安的功法也好。
有陽,就有陰,便是對上了這個功法?
云淺伸了個懶腰。
她也是隨意的想一想,沒有去學吃什么醋,只是閑的無聊,任由著這個凡間的思緒去發散。
她夫君的尊敬的人,無論是什么身份,都不可能是受人操縱的人偶…所以今時的李知白背后并未站著什么天地大勢。
李知白就是李知白,就是一個最普通的修士,她的所作所為并沒有收到任何人的影響,她就是徐長安所尊敬的先生,她的一切行為都是法子自己的內心。
云淺清楚的知道這一點,所以才覺得夫君如今這個系統是個聰明的孩子。
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孩子前些時日給徐長安展露天劫時也很到位,頗得她的歡心。
云淺伸出手將方才那一道直線延長了一些,心想是個聽話的性子,便可以將這條道續長。
姑娘勾起嘴角。
她也挺喜歡李知白的,畢竟她即將要的做的事情很讓她高興,這可比什么展示劫雷要貼心多了。
徐長安喜歡克制,所以給他一個不克制的理由、還是他最尊敬的先生給的…
云淺耳上起了幾份紅暈。
一聲姐姐,喚的可是一點不虧。
不愧是以“知白”為名的女子,不愧是她夫君命中注定的人。
云淺抬起頭看向漫天的落雨。
天底下的規矩很多,哪怕是“黑白”、“知白守黑”這樣的對立也十分的尋常,那為什么…如今,萬千大道里它成了最為重要的規矩?
云淺伸手接住雨水,笑著。
有光,就有影,可光影對于大道很重要嗎?
有生,就有死,生死對于大道沒有意義。
有陽,就有陰,陰陽對于大道又有何用?
云淺當然知道為什么黑白這個規矩最為重要,甚至值得化身侍奉她的夫君。
因為就如同光影、陰陽一樣的,在她入世之后…
——世上有云淺,就會有徐長安。
這才是最重要的規矩。
至于說為什么黑白對立卻變成了溫良的知其白,守其黑…興許是在與“天道之子”說,哪怕他日后成長起來,遇上了最終的敵人…也不要想著與不可能贏的對手死磕,試著從黑白交匯的地方下手,側面擊敗“敵人”。
這樣道出世界本質的規矩,能不重要嗎?
云淺又伸了一個懶腰,口中發出細碎的聲響。
想的有些多了。
她會多想,純粹是因為徐長安,誰讓他說了他是惡人。
他是白,云淺是黑。
像是李知白畫的“道”,白是能在黑上留下痕跡的,反之依然。
但是如果徐長安變成了惡人,那就是黑與黑了,可就留不下痕跡了。
隨意想想,黑白善惡都不重要。
話說…
云淺歪著頭。
如果規矩上認為黑白都不重要,交匯的黑色緩沖地帶才重要的話…那么她和徐長安之間的“灰色地帶”是什么。
云淺馬上就意識到了什么,她冰涼的手放在小腹上。
“女兒。”
當然是孩子,還能是什么。
據說有了孩子后能改變一個女子的性子,可惜她懷不上,不知曉有孩子會怎么樣。
云淺眨眼的速度忽然快了不少。
如果知白守黑是最重要的規矩,那么李知白要徐長安學“陰陽雙行”的功法,是在幫她要個孩子?
女兒是會擊敗她的“武器”?
云淺心想她如今用普通女子的思維去思考,會想許多有的沒的。
她不擅長與人爭斗。
這句話說的是真的。因為只要一句話、一個嫌惡的念想,她就什么都不會去做了,“欺負”她根本用不到任何的武器。
云淺能說出不擅長與人爭斗,便是有與人爭斗過。
可世上夠資格與她爭斗的存在…自古劃一道線,也只有一個人。
“嗯。”
伸出手,云淺左手又一次將地上那泥“道”延長了一段。
這個世道不錯,希望能玩些時日。
“咕”
隨著一陣微弱的響聲自云淺的肚子傳出來,本來漸停的雨水瞬間暴增,以至于天穹傾覆,若天河倒灌。
可云淺不是普通的姑娘,不會為肚子響而害羞,掩蓋動靜什么的只是其他存在的想法。
如果徐長安在,云淺還會讓徐長安來聽聽,告訴他自己餓了,弄些好吃的來。
“餓了。”
云淺蹙眉。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思維方式是,身體亦是,所以…方才想了那么多有的沒的,當然會餓。
腦力勞動也是勞動。
她很少會餓到肚子響,畢竟隨身會帶著蜜餞,但是裝的蜜餞吃完了,徐長安給的她也因為妝容而沒有拿。
如今肚子響了,一時間倒是沒有再去想妝容,畢竟在北桑城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徐長安就告訴過她,如果肚子響了一定要去吃東西,這是他給的規矩。
沒有多想,云淺下意識就探手入口袋,拿起蜜餞大小的物件放入口中。
“…嚶。”
輕微的痛呼后,云淺將東西吐了出來。
姑娘平靜看著手心里濕潤、還沾了幾分唇脂的火石。
“嘩嘩嘩。”
天上的雨更大了。
此時,暴雨愈演愈烈,李知白發現徐長安盯著被她潑成了一幅黑畫的紙張,好像正思考什么東西,忍不住問道:“這雨怎么越來越大了,你沒事吧。”
“雨?”徐長安搖搖頭,他想著李知白潑墨的動作,無奈的很。
昔日孫猴子挨先生戒尺就悟出了先生的道理。
他先生又是寫字又是潑墨的應當也是想要說什么…可是他著實猜不透李知白的意思。
“先生,您…有什么話直說就好了,學生悟不出您的意思。”徐長安愧疚的說道。
李知白:“…”
“先生?”徐長安疑惑。
“你果然不聰明。”
“學生資質愚鈍,所以才需要先生教導。”
“…你這孩子。”
李知白沒有再繼續說什么,輕輕將那張潑了墨的紙認真的收了起來。
她只是堅定了信念,至于這里面的東西沒有必要和徐長安細說。
道法自然。
李知白有很多種方法可以替云淺解決丹田的問題,但是她選了一個有些意思的路。
無他。
她說過她喜歡專一的人,也喜歡云淺,更察覺了徐長安和云淺之間的“疏遠”,興許促進徐長安和云淺之間的感情,也有幾分…防止以后再有什么不開眼的女人攪合進去這小夫妻里的意思。
她可是知道暮雨峰上不少人對徐長安都有念想的。
祝平娘喜歡做紅娘,她這個當長輩的加速一下自己學生和喜歡妹妹的關系,自無不可。
徐長安本來一口一個小姐,見了自己還不是“內子”的叫上了。
李知白倒是沒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她對于云淺一見如故,很喜歡她。
云淺那么喜歡徐長安,為了妝容無比的上心,所以她會喜歡這個功法的,再說了…拋開徐長安可能是仙人轉世這件事,原本的她讓徐長安去學這種功法沒有任何的問題。
不要忘了,這里是哪里。
暮雨峰。
前身是合歡宗,陰陽雙行亦是天地至理,當是百無禁忌。
以后哪怕是石青君問起來,她也有理由。
仙人入世先找了一個美貌無雙、性子可人的妻子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讓他學一些陰陽雙行的功法…很合理。
當然,最重要的…
李知白認真的看了一眼徐長安。
決定權還是在他的手里,是他自己去選擇,與自己自然沒有什么關系。
“…”徐長安敏銳的感覺到李知白對他微妙的態度消失,回歸了平常,松了一口氣。
看來他這個先生,是丟不了。
為了云姑娘好,他可要抱緊了大腿。
不過新的疑惑也存在,那就是他先生一直以來是在搞什么呢,讓人一頭霧水。
李知白看見了徐長安的疑惑,卻沒有解釋,輕描淡寫的用一句話就擊散了徐長安所有的雜思。
“久等了,說一說云妹妹的丹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