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天空遮擋住了溫梨大半的視線,她碎發下的眸子幽邃,視線落在前方傘面下的少年身上。
雨在下,可天上竟然也能看見一輪明月。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天明峰小路上,整個山峰異常的安靜,放眼望去,看不見任何一個人。
這一幕有些怪異,就和溫梨和徐長安兩個都是有修為的人,卻在雨中各自撐著傘一樣的怪異。
遠處的風景很好,有樹臨水而栽,裊娜地垂下細長的花枝,鵝黃色的花瓣靦腆地開滿枝條,隨著微風拂過水面。
這對溫梨來說是一個很遙遠的詞,她從徐長安口中聽到這個詞后,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家”和“住所”之間的分別。
溫梨腦海中忽然閃過了徐長安家后院結著靈果的果樹,心想那個院子是徐長安住的地方,而并不是家。
對于他而言,有云姑娘在的地方就是家。
想明白了這點的溫梨腳步一頓,長靴輕輕落在青石地面上,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她微微揚起傘面,看著前面傘桿依靠在肩頭的少年。
溫梨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徐長安使用的傘比她用的要大上一圈,空出來的位置不出意外就應該是與他的妻子,那位云姑娘相合的。
所以說,她現在是在隨著徐長安回他和他妻子的家?
她活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隨著異性“回家”。
溫梨心想這感覺有些奇怪,覺得心跳的很快,但是又不太能理解這種感覺。
她只會在意她所在意的人。
對在意的人,她的細節能從一顆開源丹算到祝管事那邊。
不在意的時候,連朝云宗有一個明心榜都不知道,還要徐長安來提醒。
包括這次的引路人也是一樣。
溫梨在意徐長安,所以很清楚,如果不是有引路人做理由,作為“梨花”的她,該是無法突破徐長安身邊那一層“安全距離”。
面對貍花和梨花之時的徐長安,完全是兩副面孔。
溫梨對徐長安有著自己的認知。
這個小師弟看起來對誰都很溫和,總是給人如沐春風的感受…可事實上,他興許是個很冷漠的人。
這算是說他的壞話嗎?
溫梨走著走著,忽然有些疑惑。
家…應當是溫暖的地方吧。
溫梨的眸子上鍍上了銀光,于是世界在她的面前就變了一個樣子。
她此時覺得來自月亮的光線仿佛變得昏暗,如同她走上了無法回頭的隧道,而徐長安就像是一盞幽暗的絹燈在前面引路。
好在這一盞燈有些用,能驅散周邊的黑暗,足以防止她被周圍的幽暗吞噬。
溫梨思緒有些紊亂,碎發后的眸子含著復雜的情感。
她知曉自己的劍心在他面前,又和往常一樣輕而易舉的亂了。
也是。
換了一年前,溫梨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像今日這般懷著復雜心情,隨著一個有婦之夫回家去見他的妻子。
這可不就是無法回頭、稍有不慎就會被黑暗吞噬嗎。
可是她如今對自己的心意都不甚明白,所以也沒有破壞徐長安生活的意思,她只是想要看看…能讓小師弟喜歡的是怎么樣的人。
這就是那些想要接近她、但是又害怕接近她的小師妹們的感受?
徐長安可不知道溫梨平靜面容下面都想了多少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只是走在前面,安靜的帶路。
徐長安還是有些驚詫的。
這一年多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溫梨換下了她那身四季的不變的玄色道袍,穿上了墨色長裙、披上了云肩,還撐了一把梨花傘。
溫師姐看起來高冷,實際上徐長安覺得她是一個細膩溫和的人,亦如她姓氏。
暮雨峰的姑娘們多數也都是將她當成大姐頭一般對待。
溫梨一看就是特意打扮過的。
而相比于以往他和溫梨見面,這次唯一的變量就是…云淺。
可以理解為溫師姐是為了他家的云姑娘而打扮?
畢竟溫梨平日里的裝扮會給人鋒銳、距離感,而他家的云姑娘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溫梨稍作溫和的裝扮能夠拉近和普通姑娘家的距離,不至于讓一般人面對她的時候過于緊張。
當然,云姑娘不會緊張,但是溫梨來見云淺特意換了裝扮這個表象,至少能說明溫梨對于這個她第一個教的學生,是很在意的。
徐長安面上的表情溫和了許多。
放在云淺身上的好意,這就是天底下最能激起他好感的事情,沒有之一。
當然,這個好感有分寸。
溫梨沒有一般女子的及腰長發,性格擺在那里,所以徐長安偶爾會忽視溫梨的性別…說是這么說,卻沒有將其當成男人看過,該保持的距離還是拿捏的很好的。
這位師姐怎么也是一個精通女子六藝的人,將她當成一個男子看未免太失禮。
徐長安聽著自己腳步聲混合著雨水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小路上傳播。
說起來…溫師姐走路還是如貓兒一般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若非是能聽見身后雨打傘面,他都不確定自己身后是不是跟著一個人,拋開腳步聲,她的氣息時時刻刻都隱藏的極好,自己運起靈氣都感受不到對方存在。
“…”
徐長安在尋思的時候,溫梨只是隨著徐長安往前走,柳眉微蹙。
她發現即使拋開劍心,若是用一個女兒家的審美去看這條路,便會發現果然不是錯覺,這天明峰往云淺住處的小路,就是有一種越往前走就越陰森的感覺。
“師弟,天明峰以往也是這樣安靜?”溫梨問道。
溫梨忽然的出聲讓徐長安一怔,然后他無奈的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溫梨和她身后一片漆黑的大殿,說道:“我晌午去秦管事那兒報備,她知道你要來…便將這塊區域暫時清理。”
秦嶺知曉他請來了溫梨后,整個人都傻眼的事先不提,但是她的確做出了這樣的安排。
“原來是這樣。”溫梨袖口輕輕搖晃,平靜的看著他的背影:“該是沒有什么用。”
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她呢,她從暮雨峰來了天明峰的事情,想想就知曉是不可能瞞住人的。
“是沒什么用。”徐長安說道:“師姐是從中心的白玉臺過來的吧。”
“嗯,去明心榜看了看。”
“有壓力?”
“沒有。”
溫梨搖頭,她主要是去看一下徐長安的名次,結果發現他不在榜上,便覺得榜單果然沒有什么含金量。
“師姐還真是個厲害的人。”徐長安敬佩的看著溫梨平靜的表情,又覺得自己和云姑娘都幸運。
能有這樣的人做云淺的引路人,無論是從教學質量、還是人脈關系上都值得期待。
只要云淺能和溫梨好好相處,單單她是溫梨首個學生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在朝云宗有一個極好的起點。
還是要感謝祝平娘,不是那位前輩,徐長安知曉他這樣的人和溫梨這輩子也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溫梨放緩腳步,心想她并不在意她的所作所為被任何人知曉,同時會解決因為她的要求而給徐長安和云淺帶來的所有麻煩。
徐長安腳步一頓,呼出一口濁氣。
這位師姐果然是一個聰明、心思細膩的人。
“算不上麻煩。”徐長安心想溫梨的追求者雖然在朝云宗上有無數,不過他作為暮雨峰上唯一的男人,被那些人關注也早就習慣了。
“那兒就是她住的地方?”溫梨看著整個籠罩在陰影中的北苑,腳步加速。
“嗯。”徐長安瞧著前面那馨然、溫暖的北苑,跟著加快腳步:“就快要到了。”
他一直以來都是跟著溫梨的步伐帶路,保持和她的節奏在走,順便…走的慢一些也好。
他離開的時候讓云淺吃點蜜餞,補充點糖分,慢一點能給云淺一點點歇息、恢復精力的時間。
慢走的過程中,徐長安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這還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動帶著一個姑娘回家去見云淺。
一想到云淺在家里等著自己,徐長安感覺有些怪異,按照自家妻子那奇怪的腦回路,說不得又要把他往小說里套了。
他興許應該讓云淺與他一同來迎接溫梨。
可是他又舍不得困乏、畏寒的云淺和他一起,便自己一個人來了。
不過這也能表明他的態度。
他和云淺是一體的,只要他來就夠了,而且一會兒等溫梨和云淺見面,多少就能明白云淺的性子。
“咳。”徐長安覺得還是要找些什么話題說的,他看著落下的小雨,問道:“師姐,這幾日朝云宗總是在下雨?可知曉源頭。”
“雨?”溫梨平靜的看著徐長安:“你不知道嗎?”
“我應該知道?”徐長安一愣,朝云宗為什么會下雨,他怎么可能知曉,不過他馬上想起了什么:“我在執事殿沒有去問這件事。”
溫梨看了他一會兒:“我去問了師父,她不確定這雨的源頭是什么,只是說大概有個猜測。”
溫梨去問師父的時候,對方有意無意的與她提起了徐長安的名字,很明顯就是說這場雨和徐長安的水屬性天賦有關。
溫梨絲毫不懷疑,因為她認為在徐長安身上,哪怕有再荒唐的事情,她都能接受。
“師姐,這些奇怪的雨水…對身體不會有壞處吧。”徐長安忍不住問。
這才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云淺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沒有什么防護,是有被雨水淋到的風險的。
“不會有壞處。”溫梨梨花傘平穩:“就是普通的水,和你感知的一樣。”
溫梨有一句話沒說。
水是普通的水,但是要知道整個朝云宗的天氣都被護山大陣所控制和調節,在沒有宗主手諭的情況下,任何怪異的天象在理論上都是不可能出現的。
所以,這場雨依舊在下…這就是最不普通的事情。
“我知道了。”徐長安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他聽見是普通的雨水后,多少放心了一些。
云淺的住處前。
“到了。”徐長安轉身對著溫梨點頭:“師姐,請。”
溫梨看過去,眼睫微微顫了一下。
天上是密集落雨,風穿過庭院,發出嗚嗚的響聲。
溫梨覺得以徐長安挑選住處的眼光,不該給妻子住這樣的地方。
難道…
云姑娘就愛好這種?
“我去喚她。”徐長安心想溫梨畢竟是來做先生的,按照禮節,怎么也得讓云淺出門迎一下。
“不用。”溫梨搖頭:“不是什么正式的事兒。”
引路人又不是拜師。
她不喜歡太多的禮節,自然一點最好。
徐長安應聲,帶著溫梨來到主屋,輕輕推開雕花木門。
“回來了?”
云淺慵懶地坐在桌前,悠閑而愜意,曲線分明,頎長身影閑適地倚在椅背上,右手拿著一袋徐長安親手所做的蜜餞。
長發垂在心口,自然而溫婉,像極了一個在閨中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
哦,不用像,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