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戎相見,這是裴定曾經想象過的與葉雍見面的方式。
只不過,不是眼下的情形。
裴定看了一眼葉雍,慢慢將臉上的黑布揭了下來,笑道:“尚和,的確很久不見了。”
他雖則臉色蒼白,然而長相俊美無儔,一雙漂亮的鳳目含著笑意,似乎完全沒有看見那些瞄準的弓箭,反而有種閑庭信步的閑適從容。
兩個天子驕子,那是昭昭日月的存在,光是站在那里,就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尤其是,兩個人臉上都帶著笑意,彼此打著招呼,看著仿佛一副高山流水的美好畫面。
——如果忽略那些已上弦瞄準的弓箭,忽略裴定一身夜行黑衣的話。
看見這一幕的弓箭手甚至都要懷疑了:他們收到的嚴令沒有錯吧?
謝大人喚其中一個黑衣人為“師兄”,這…這不是敵襲也不是刺客,這是謝大人的師兄?
裴定和葉雍師從一代大儒王謨,然而這些軍中的士兵并不知道王謨是誰,也不知道眼前這個黑衣人為河東第一的裴家子弟。
不過,裴定是不介意讓這些人知道自己身份的。
于是,他唇邊的笑意加深,道:“尚和,我如今是繡衣使,加入了招討司,是逢奉了趙統領的軍令前來,深色來給你送消息的,不過…”
“這些弓箭手是怎么回事?莫非松江府衙出了什么事?”
他一副擔憂的樣子,聽起來就是擔憂松江府衙。
同時,三兩語就撤來了趙大均當大旗,言明自己是為秘密軍令而來。
至于眼前這些人信不信,那就另外一回事了。
就算這些人不信,說出來讓這些人膈應一下也好。
可恨他跟著使團前去南景的時間不長,嘴皮子磨練得不夠,不然…像鴻臚寺顧奉那樣的官員,三寸之舌可退萬千兵馬。
裴定環視一周,看到在場的弓箭手、士兵站了好幾排,目測有一百多人。
而他加上驟雨,就兩個人。
力量如此懸殊,他和驟雨要怎么脫身呢?目前看來,很難,非常難…
葉雍也沒有下令,反而很有耐心地問道:“千秋帶了什么軍令而來呢?既然是軍令,何須這樣深夜躲閃?”
那一聲“師兄”終究代表了過去的情分,葉雍可以喚一次,卻喚不出第二次了。
“軍令重要,自然要避開城外的九野軍。只是,我不知道尚和竟然如此警覺,你是怎么發現的呢?”裴定半玩笑半認真地回道。
他知道小錢兒被抓住肯定為假,他也沒有想著要去關押小錢兒的地方查探,反而從士兵的話中確認了葉雍曾經追殺過小錢兒,正想離開的時候,葉雍就出現了。
好像,早就知道他和驟雨在那里了。
可是,他和驟雨才潛進刺史府不久,一直非常小心謹慎,而且他對驟雨的武功非常自信,怎么就被發現了呢?
如今,倒是自投羅網了。
裴定真心不解,所以才問了出來,倒也不期待能聽到葉雍的解答。
葉雍自然是回答的,只是微微笑著,氣定神閑。
為什么能發現裴定呢?這還是多虧了他的夫人。
先前他說出了那些擔心之后,王昑便笑笑道:“相公,這有何難?我們就假設裴定生病為假,那么以相公你對他的了解,他會去做什么呢?”
裴定閉而不出,很有可能已經不在招討司營帳,那么他會去做什么呢?
葉雍當時只思考了一瞬,就肯定道:“他會來松江府衙!他會來探松江府的虛實。”
“如此…那么妾身就有辦法了。相公還記得,我是會調香的嗎?”王昑笑道。
琴棋書畫詩香茶,乃大宣權貴姑娘的閨中七藝,王昑素來以鳳位標準要求自己,是以每樣都做得很好。
其中最為精通的,是調香。
這也是成親之后,葉雍才知道,而王昑所說的辦法,就是與調香有關。
“千秋,不瞞你說,從你們踏入松江府衙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葉雍微笑道。
他的妻子王昑在松江府衙的圍墻、屋頂檐角、窗臺空庭,所有可以落腳的地方,都涂上了一層特殊的香料。
只要有人經過這些地方,就一定會沾染這些香料,那些巡守的士兵,早就小心翼翼避開了涂著香料的地方。
他的妻子說過,裴定可以飛躍進府衙,可以避開圍墻,但為了隱藏行蹤,一定會飛檐走壁,這些地方,她下的香料特別足。
這種香料,一旦沾染上衣物,就會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香氣。
而有一種夜蝶,最喜歡他妻子調出來的香味,這種夜蝶在夜里散發出微弱的熒光,倘若不認真看,就很難會發現。
尤其是,在明亮燭火下,更是難以發現這夜蝶熒光。
而松江府衙燈火通明,裴定和驟雨所有的注意力用在了避開巡守和掩藏上,自然就沒有發現這夜蝶。
可是,葉雍他們不同,他們一直盯著這些夜蝶,順著夜蝶聚集的地方追蹤,自然就發現了裴定。
當中的實情,他當然不會說出來。
裴定笑了笑,仿佛了然道“原來如此,既然尚和知道我來了,就早點告訴我啊,我好將軍報給你,何須弄出這樣的陣仗?我…”
葉雍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充滿了興味:“千秋你說這么多,是在拖延時間嗎?是在想著怎么脫身?你知道嗎?我暗暗告訴過自己,只要你敢進松江府,我…”
葉雍笑得更深了,左頰的酒窩深深陷了下去,看起來有種純粹的開心:“我就一定不會讓你活著離開!”
千秋乃天縱之才,河東無人能出其右,出仕之后,短短時間就歷任刑部、御史臺的官員,還在出使南景立下了大功,還成為繡衣使南下招討反賊…
這么多功績榮譽加身,可見千秋的本事多么厲害。
他很想知道,在布滿天羅地網的情況下,在被弓箭瞄準的情況下,千秋還怎么活命呢?
他真的很好奇,所以,他不介意千秋在拖延時間。
有一點希望,如此才會更絕望,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