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相思令人老 酒樓里燈火輝煌。
剛來的那兩個伙計,正在擺杯筷,另外七個濃裝少女,一排坐在椅子上,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子的人還沒有來,柳長街卻來了。
孔蘭君叫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千萬別到這里來。
他偏偏要來。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見他走進來,每個人全都怔住——這個人好像不是他們在等的人。
除了他們在等的人之外,別的人本不該來的。
柳長街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入,在他們剛擺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來四個冷盆,四個熱炒,再來五斤加飯。”
“加飯”也是杭州的名酒,據有經驗的人說,比“善釀”還過癮。
伙計怔在旁邊,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還是不去的好。
這根本不是普通的酒樓,但柳長街卻硬是要將這里當作普通的酒樓,而且還在向那七個大姑娘微笑著招手,道:“快來,全部來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時候若沒有女人陪著,就好像菜里沒有放鹽一樣。”
大姑娘們你看我,我看你,也全都怔住。
柳長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們怕什么,快過來。”
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一人嬌笑著道:“我來了!”
笑聲響起的時候,還在門外很遠的地方,等到三個字說完,她的人果然已來了,就像是一陣風,忽然間飄了進來,忽然間就已坐在柳長街旁邊。
來的當然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雙眼睛,簡直已媚到人的骨子里去。
隨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來陪我喝酒的。”
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柳長街道:“這樣我看不出。”
這女人道:“要怎么樣你才看得出?”
柳長街道:“要脫光了我才看得出。”
這女人臉色變了變,又吃吃的笑了。
只聽門外一個人道:“看來這位朋友對女人的經驗一定很豐富,假女人是萬萬瞞不過他的。”
兩句話剛說完,屋子里忽然又多了五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服飾華麗,胡子刮得很干凈,眼角卻已有皺紋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個鐵塔般的和尚,當然就是鐵和尚。
“鬼流星”單一飛和“勾魂”老趙,全都又病又老,帶著三分鬼氣,七分殺氣。
令柳長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個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只不過滿臉都是傷疤,耳朵也掉了半個。
胡月兒果然沒有猜錯,連一個都沒有猜錯。
但柳長街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一共只說出了六個人,并不是七個。
現在來的人也只有六個。
還有一個人是誰?
胡月兒為什么沒有說?
這人為什么沒有來?
五個人里,只有唐青臉上帶著微笑,剛才說話的人,顯然就是他。
柳長街也笑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只怕也不比我差的。”
唐青道:“你認得我?”
柳長街道:“若是不認得,又怎么知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
唐青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是來找我的?”
柳長街道:“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這里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不錯。”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館不下千百,你卻特地到這里來喝酒!”
柳長街道:“我喜歡這個地方。這地方是新開的,我正好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鐵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喜歡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你喜歡什么?”
鐵和尚道:“我喜歡殺人,尤其喜歡殺你這種喜新厭舊的人。”
這和尚本就是兇眉惡眼,滿臉橫肉,此刻臉色一變,眼睛里殺氣騰騰,看來更可怕。
柳長街卻笑了,微笑著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歡殺我。”
鐵和尚道:“你猜對了。”
柳長街道:“你為什么還不過來殺?”
鐵和尚已開始走過來。
他身上也全都是鋼鐵般的橫肉,走路的姿態,就像是個猩猩。
他的腳步很沉重,很穩,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個腳印。
這和尚的硬功的確不錯,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說不定真的已練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長街手里卻連把切菜刀都沒有。
唐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一樣。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都已嚇得發抖。
走了四五步,鐵和尚全身骨節突然開始“格格”的響。
他顯然已將全身的功力全部發動,這出手一擊,必定勢不可擋。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突然向柳長街撲了過去。
他一雙眼睛里已突然充滿了血絲,張開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齒,看來竟似真的已變成了條瘋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斷柳長街的咽喉。
柳長街竟似沒有看見他。
忽然間,他已撲在柳長街身上,一雙手似已扼住了柳長街的脖子。
只聽“咔嚓”一聲,聲音很奇怪。
柳長街還是坐著沒有動。
李大狗也沒有動,一雙手還是扼在柳長街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頭卻已突然軟軟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其后鮮血就突然從他嘴里噴了出來。
血并沒有噴在柳長街身上。
他的身子忽然間已游魚般滑走,從那個女人身旁滑了過去。
李大狗倒下時,正好倒在這假女人身上。
這假女人居然沒有閃避,也跟著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張臉上,也帶著種說不出有多么奇怪的表情,一雙媚眼也已凸了出來,死魚般凸了出來。
兩個人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兩個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臉也已變成死灰色,他看得出這兩個人都已死了。
但他卻沒有看見柳長街出手。
沒有人看見柳長街出手。
他殺人時,好像根本用不著動作。
鐵和尚的腳步已停頓,青筋突出的額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歡殺人,也懂得怎么樣殺人。
所以他比別人更恐懼。
柳長街在嘆息,嘆息著道:“我說過,我不想殺人,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殺了兩個。”
柳長街道:“那只因為他們要殺我,我也并不想死,死人沒法子喝酒。”
“勾魂”老趙忽然道:“好,喝酒,我來陪你喝酒。”
一壺酒擺在桌上。
勾魂老趙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長街倒了一杯,舉杯道:“請!”
他自己先一飲而盡。
兩杯酒是從同一個酒壺里倒出來的。
柳長街看著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專程來喝酒,并不想只喝一杯。”
勾魂老趙道:“喝了這杯,你還可以再喝。”
柳長街道:“喝了這杯,我就永遠沒法子再喝第二杯了。”
勾魂老趙冷笑道:“難道這杯酒里有毒?”
柳長街道:“酒本來是沒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
勾魂老趙的臉色也變了。
他替柳長街倒酒時,小指甲在酒里輕輕一挑。他的動作又輕巧,又靈敏,除了他自己外,別的人本來決不會知道。
可是柳長街已知道。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你喝的酒里本來也沒有毒的。”
勾魂老趙忍不住問:“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里應該知道。”
勾魂老趙的臉已突然發黑,突然跳起來,嘶聲大吼:“你…你幾時下的手?怎么下的毒?”
柳長街淡淡道:“我算準了你要用這只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時,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這手法其實很簡單,你也應該會的。”
勾魂老趙沒有再開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絞住。
然后他的呼吸就突然停頓,倒在地上時,整個人都已扭曲。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不喜歡殺人,卻偏偏叫我殺了三個;喜歡殺人的,卻偏偏站在那里不動。”
鐵和尚一句話都沒有說,突然轉過身,大步飛奔了出去。
胡月兒說的不錯。
最喜歡殺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長街說的也不錯。
這和尚就因為怕死,所以才要練那種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發現別人不用刀也一樣可以要他的命時,他走得比誰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實上,他退走的時候,那種速度的確很像流星。
唐青卻沒有走。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閣下是不是也想來試試?”
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來殺人的,我也是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好極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們正是氣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歡,交個朋友。”
他微笑著走過來,坐下:“何況這里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柳長街道:“酒的確已足夠我們兩個人喝的了。”
唐青笑道:“女人也已足夠我們兩個人用的。”
柳長街道:“女人不夠。”
唐青道:“還不夠?”
柳長街道:“這里的女人雖然已夠多,卻還不夠漂亮。”
唐青大笑,道:“原來閣下的眼光竟比我還高。”
柳長街忽然道:“其實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丑,只不過,還不夠引人相思而已。”
唐青臉上的笑容突然凍結,吃驚地看著柳長街,甚至比剛才看見柳長街殺人于無形時還吃驚。
他終于明白了柳長街的意思,但卻想不到這人竟有這么大的膽子。
柳長街忽然以筷擊杯,曼聲而歌: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還是相思好…”
唐青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閣下特地到這里來,就為了要尋找相思?”
柳長街嘆道:“這世上還有什么比相思更好?”
唐青道:“沒有了。”
柳長街道:“當然沒有了。”
唐青眼珠子轉了轉,詭笑道:“只不過,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給閣下聽聽。”
柳長街又嘆了口氣道:“聽男人唱歌,實在很無趣,只不過嘴是長在你自己臉上的,你若一定要唱,就唱吧。”
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來: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
柳長街用力搖著頭,道:“不好聽。”
唐青道:“唱得雖然不好聽,卻是實話。”
柳長街居然同意:“不錯,實話總是不好聽的。”
唐青道:“閣下要找的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
柳長街道:“你怕死?”
唐青嘆道:“這世上又有誰不怕死?”
柳長街道:“我!”
他盯著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帶我去。”
唐青故意裝作不懂:“到哪里去?”
柳長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強作出笑臉,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
柳長街淡淡道:“那么你就永遠也不會老了。”
唐青連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當然明白柳長街的意思——只有死人才永遠不會老的。
柳長街還在盯著他,道:“據說你們都在為她看守一個山洞,你們既然來了,她一定已到了那山洞里接替你們,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
唐青想再否認,也不能否認。
柳長街道:“你想死?”
唐青搖搖頭。
柳長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么你還在想什么呢?”
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個大翻身,一片飛砂,帶著狂風卷向柳長街。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毒砂。
柳長街居然沒有閃避,突然張口一噴,一片銀光從口中飛出,迎上了飛砂,卻是他剛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間,漫天飛砂都已被卷走,灑在剛粉刷好的墻上,干百粒比芝麻還小的飛砂,竟全都嵌在墻里。
唐青臉色又變了,這種驚人的力量,他更連想都無法想像。
柳長街微笑道:“酒名釣酒鉤,又叫掃愁帚,有時還能掃毒砂。”
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還有這么多好處。”
柳長街道:“所以一個人決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長街道:“但死人卻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長街道:“那么你現在還想什么?”
唐青道:“想趕快帶你去找。”
柳長街大笑:“我選中你,就因為早已看出你是個聰明人。我一向只跟聰明人打交道。”
唐青嘆道:“所以聰明人總是時常有煩惱。”
柳長街道:“有煩惱至少也比沒有煩惱的好。”
唐青不懂:“為什么?”
柳長街微笑道:“因為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沒有煩惱。”
相思本就是種煩惱,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多想一想,仔細想一想,就會知道還有人可以相思,至少總比沒有人相思好。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麗,有的山洞險惡;有的山洞就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還有的山洞卻像是處女的肚臍,雖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卻從來也沒有人看到過。
這山洞甚至比處女的肚臍還神秘。
轉過六七個山坳,爬上六七個險坡,來到了一個懸崖下。
崖下立千仞,深不見底。
對面也是一片峭壁,兩峰夾峙,相隔四五丈,從山下看來,天只有一線。
唐青終于吐出口氣,道:“到了。”
柳長街道:“在哪里?”
唐青向對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應該可以看得見的。”
柳長街果然已看到,對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亂發般的藤蘿間,有個黑黝黝的洞窟。
白云在洞前飄過,山鷹在風中飛舞。
柳長街雖然看得見,卻過不去。
唐青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讀過詩經中‘關關雎鳩’那一篇?”
柳長街道:“沒有。”
唐青道:“這篇詩的意思是說,有個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位好色的君子,雖然看得見她,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這山洞就像那位淑女一樣。”
柳長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帶你來,現在我已帶你來了。”
柳長街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長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學問的人若是從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沒學問的人一樣會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連話都已說不出,忽然蹲下來,將峭壁上的一塊石塊扳開,石頭里立刻彈出了一條鋼索,上面帶著個鋼錐。
“奪”的一聲,鋼錐已釘入了對面洞口的山壁,在兩峰間架起了一條索橋。
唐青躬身道:“請。”
柳長街道:“有學問的人先請。”
唐青變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過去?”
柳長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學問的人先跌死。”
唐青哭喪著臉,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被我帶來,我也是死。”
柳長街道:“那總比現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況,我說不定還有法子能讓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長街道:“我是個沒學問的人,沒學問的人說話總比較實在。”
唐青長長嘆息,失笑道:“原來書讀得太多也并不是件好事。”
鋼索是滑的,山風強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變成肉餅。
幸好兩崖之間,距離并不遠,他們剛走過去,就聽見有人在里面帶著笑道:“閉著眼睛進來,我正在洗澡。”
山洞的人口很深,外面看來墨黑,走到里面,就有了燈光。
粉紅色的燈光,很溫柔,很迷人。
說話的聲音卻比燈光更溫柔,更迷人。
柳長街卻并沒有閉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閉上了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開朗,就仿佛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風光更綺麗。
一片錦繡中,居然還有個用白木欄桿圍住的溫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里,卻只露出個頭。
烏云般的長發漂浮在水上,更襯出她的臉如春花,膚如凝脂。
只可惜水并不是清水。
柳長街嘆了口氣,他知道水下看不見的那部分,一定更動人。
相思夫人一雙明媚如秋水橫波的眼睛,正在看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說話的聲音更美如山谷黃鶯。
“我是不是要你閉著眼睛進來的?”
柳長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你的眼睛好像沒有閉上。”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冒著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就是為了要來見你一面,現在總算已來了,我怎么肯閉上眼睛?”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長街笑了笑:“就因為聽見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閉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聽話,而且也不是個老實人。”
柳長街道:“我說的都是老實話。”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來?”
柳長街道:“連砍腦袋都不怕,何況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長街笑道:“怕死?為什么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過客,生又有何歡,死又有何懼?”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來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
柳長街微笑,道:“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只要能看見夫人,我也一樣死而無憾。”
相思夫人眼波流動,道:“你現在是不是已看見了我?”
柳長街道:“朝思暮想,總算已如愿。”
相思夫人道:“那么現在是不是已可以死了?”
柳長街道:“還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還沒有看夠?”
柳長街笑道:“非但還沒有看夠,看到的地方也還不夠多。”
相思夫人瞪著眼,仿佛不懂。
柳長街盯著她,好像恨不得能將目光穿入水里:“現在我看見的,只不過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還有大部分都看不見。”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長街道:“全部。”
相思夫人的臉上,又仿佛起了陣紅暈:“你的野心倒不小。”
柳長街道:“沒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咬著嘴唇,道:“我若真的讓你看,你說不定又會有別的野心了。”
柳長街笑道:“說不定我現在已經有了。”
相思夫人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悠悠道:“你并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卻跟別的男人有點不同。”
柳長街微笑道:“也許還不止一點。”
相思夫人柔聲道:“我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長街沒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并不是叫他出去,應該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閉著眼睛出去的,他本來一直都沒有睜開眼睛。
柳長街笑道:“看來他倒真是個很聽話的男人。”
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聽。”
柳長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卻還能留在這里。”
相思夫人道:“太聽話的男人,女人的確也不會喜歡,可是你…”
她用眼角瞟著柳長街,眼已媚如絲:“你也只不過像個呆子般站在那里而已,你還敢怎么樣?”
柳長街沒有開口。
他用行動回答了這句話。
——只說不動的男人,女人也決不會歡喜。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脫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睜大了眼睛,仿佛很吃驚:“你敢跳下來?”
柳長街已開始在脫別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難道不怕殺了你?”
柳長街已不必再說話,也沒空再說話。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池子里的水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柳長街根本沒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這水里已溶入了種很特別的藥物,除了我之外,無論誰要一跳下來,就得死。”
柳長街已跳了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看來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仿佛在嘆息:“嘴里說要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為我死的,卻只有你,你…”
她沒有說下去,也已不能再說下去。
因為她的嘴已呼不出氣。
要征服女人,只有一種法子。
柳長街用的,正是最正確的一種。
人并不一定在歡樂的時候才會笑,就正如呻吟也并不一定是在痛苦時發出來的。
現在呻吟已停止,只剩下喘息,銷魂的喘息。
激蕩的水波,也已剛剛恢復平靜。
相思夫人輕輕喘息道:“別人說色膽包天,你的膽子卻比天還大。”
柳長街閉著眼,似已無力說話。
相思夫人卻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為我來的,你一定還有目的。”
女人不但比較喜歡說話,而且在這種時候,體力總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為了什么,我居然沒有殺你。”
柳長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為了什么,因為我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嘆了口氣,沒有否認。
柳長街道:“所以水里也沒有毒。”
相思夫人也沒有否認:“我若要殺你,有很多法子。”
柳長街嘆道:“女人若真是要一個男人死,的確有很多法子。”
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現在最好趕快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么來的?”
柳長街道:“現在你已舍得殺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鮮的男人,才能算是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已經不新鮮?”
相思夫人柔聲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樣,也會喜新厭舊的。”
柳長街輕輕地嘆著氣,道:“可惜你忘了一點。”
相思夫人道:“哦!”
柳長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樣,若是真的要一個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對付的是哪種女人。”
柳長街道:“隨便哪種女人都一樣。”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連我這種女人都一樣?”
柳長街道:“對你,我也許只有一種法子,可是只要這法子有效,只有一種就夠了。”
相思夫人道:“你為什么不試試?”
柳長街道:“我已試過。”
相思夫人笑得有點勉強:“你覺得是不是有效?”
柳長街道:“當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問道:“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柳長街悠然道:“這水里本來是沒有毒的,可是現在已有毒了。”
相思夫人聲音突然僵硬,失聲道:“你…”
柳長街道:“我自己當然早已先服了解藥。”
相思夫人道:“你什么時候下的毒?”她顯然還不信。
柳長街道:“毒本就藏在我指甲里,我一跳下水,毒就溶進水里。”
相思夫人道:“解藥…”
柳長街道:“解藥是我在脫衣服時吃的。我知道男人脫衣服并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脫衣服的時候,女人一定不會盯著的。”
他微笑著,又道:“無論做什么事之前,我一向都準備得很周到,想得也很周到。”
相思夫人臉色已變了,突然游魚般滑過來,十指尖尖,劃向柳長街的咽喉。
這時她才知道柳長街并沒有說謊——她忽然發覺自己的身子已軟了,手也軟了,全身的力氣,竟已忽然變得無影無蹤。
柳長街輕輕飄飄地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會喜新厭舊的,現在你已不新鮮,所以還是老實點的好。”
相思夫人變色道:“你…你真的忍心殺我?”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實在不忍心。”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點了相思夫人三處穴道,點在她豐滿堅挺的胸膛上。
剩下來的事就比較簡單了。
密門就在山壁上掛著的一幅大波斯地氈后,千斤閘沒有千斤重,也并不十分難開。
柳長街本就有一雙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雖已逃得無影無蹤,索橋卻還留在那里。
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
若是別人,一定會認為自己的運氣特別好。但柳長街卻決不這樣想。
“一個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確,無論遇著多大的難題,都會順利解決的。”
他做事的確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法子。
本來蓋起來準備拆的酒樓,現在還是完完整整的;本來準備來拆房子的人,現在卻已經死了三個,跑了三個。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明明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卻往往會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卻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間,本就沒有絕對的規則,所以一個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認真。
酒樓里還亮著燈火,里面的人還在等。
現在天還沒有亮,不等到天亮,他們是絕對不敢走的。
柳長街提著個里面包著那檀木匣的包袱,施施然走了進去。
“這個人居然還沒有死,居然又來了。”
女孩子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酒還在桌上。
柳長街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現在確實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兩杯的時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個眼睛長得最大,看起來最聰明的女孩子,已扭動著腰肢走過來,看著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
柳長街道:“好,好極了。”
這女孩子媚笑著,用力吸著氣,使得胸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
柳長街笑了:“你的確還不錯,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卻未必能如你的意。”
如意又拋了個媚眼:“為什么?”
柳長街道:“因為我這包袱里裝的既不是黃金,也不是珠寶。”
如意居然沒有露出失望之色,還是媚笑著道:“我要的不是金銀珠寶,是你的人。”
“只可惜他這個人也已經被人包下來了。”
這句話是從門外傳進來的,如意轉過頭,就看見個蘭花般幽雅,孔雀般驕傲的絕色麗人,從門外的黑暗中走了進來。
孔蘭君居然也來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只雞,只好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干我們這行的,居然也會被人包下來。”
柳長街也嘆了口氣,道:“我干的這一行,也許還不如你。”
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歡你。等你有空的時候,我也愿意包你幾天。”
她吃吃地嬌笑著,擰了擰柳長街的臉,就拉著她的姐妹們一起走了:“看來這地方已沒生意可做,不如還是回去睡覺吧。”
柳長街目送著她們出去,好像還有點依依不舍的樣子。
孔蘭君已坐下來,盯著他,冷冷道:“你還舍不得她們走?”
柳長街又嘆了口氣,道:“我是多情人。”
孔蘭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個人。”
柳長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都偏偏要喜歡不是人的男人。”
孔蘭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長街道:“你呢?”
孔蘭君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我好像也快要變得不是人了!”
在這一瞬間,她整個人竟似真的變了,從一只驕傲的孔雀,變成了只柔順的鴿子。
對付她,柳長街顯然也用對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殼果,是要用釘錘才敲得開的。
現在她就像是個已被敲開的硬殼果,已露出了她脆弱柔軟的心。
柳長街看著她,心里忽然有了種征服后的勝利感,這種感覺也沒有任何一種愉快能比得上。
于是他立刻也變得溫柔了起來。
對一個已被征服了的女人,已用不著再用釘錘了。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孔蘭君垂下頭:“你…你真的知道?”
柳長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計劃很不錯。”
孔蘭君道:“可是…可是你并沒有按照我的計劃做。”
柳長街道:“我是個急性子的人,一向喜歡用比較直接的法子。”
孔蘭君抬起頭,凝視著他,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關切。
“但我卻還是覺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險。”
柳長街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樣,我現在總算已做成了。”
孔蘭君眼睛里發出了光:“真的。”
柳長街道:“嗯。”
“東西你已到手?”
柳長街指指桌上的包袱。
孔蘭君看著他,顯得又是喜歡,又是佩服,情不自禁地用兩只手捧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手貼住了自己的臉:“我現在才知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男人,而且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柳長街更愉快。無論什么樣的男人,聽見這種話都會同樣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實我也并沒有什么了不起,只不過…”
這句話他并沒有說完也許已永遠說不完。
就在這時,孔蘭君突然用兩只手夾住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脈門,一擰,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長街的身子竟被她掄了起來,一翻身,像條死魚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著天。
孔蘭君的手已沿著他脊椎上的穴道一路點了下去,冷笑道:“你當然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你只不過是條自大的瘋狗而已。”
柳長街無話可說。
“你以為用那種法子對付我,我就會服氣?”孔蘭君還在冷笑,“告訴你,你錯了。無論誰打了我一下我都得還他十下。”
她也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塊木板,往柳長街屁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著著實實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重。
柳長街只有挨著。
好不容易總算挨到孔蘭君打完了。
“這次不過是給你個教訓,叫你從此以后再也不要看輕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東西我帶走,我只希望你的運氣還不太壞,不要讓秋橫波、唐青他們回來找到你。”
自己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別人嘴里。
聽著她的聲音漸漸遠去,柳長街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是不能開口說話,可是現在你叫他還有什么話可說?
女人,唉…
柳長街嘆了口氣,忽然發現女人確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實在太多了。
現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來了,那情況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還有單一飛、鐵和尚、唐青…
他們每一個都一定有很多種折磨人的法子。
柳長街卻只有爬在椅子上,等著。現在他已決不像是條瘋狗,卻有點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好像過了幾百萬年一樣。
天似已剛剛亮了。
幸好這里的伙計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則他就算能站起來,也得一頭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