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丞曹參見到諸多老秦人前來尋家人,也有些犯難,只好叫上劉肥來幫忙。
烏伯當年也是老秦軍,但卻與這些人差一輩,烏伯入軍中時,那時的秦軍正在長平打仗,而這些從軍中剛退下來的三四十歲的壯年,都是北伐匈奴前的秦軍。
劉肥看著這些秦軍送來的文書,對照著以前的縣志,確認著一個個人名,年齡以及籍貫。
過程簡單但很累人,劉肥坐在縣府內,聽著縣府外嘈雜的議論,繼續翻看著。
直到有老人家來尋家人,來人是一個老婆婆,她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兒子。
雖說卷宗所記錄的名字籍貫很繁雜,但劉肥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將三百多老秦軍的戶籍整理好。
曹參道:“好了?”
“嗯。”劉肥道:“這些年關中幾個縣搬遷,雖說有些人家不在這里了,但還是能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余下的事有勞曹參叔了。”
曹參頷首,帶著一卷卷文書,給這些老秦人尋找家人。
劉肥離開了縣府正堂,這些天蕭叔被留在了咸陽,多半是有諸多國事需要安排。
夜里,關中的風在二月時節還是有些冷,劉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點亮了油燈,繼續看著手中的書。
這卷書是公子高所寫,敬業縣的印書作坊所印。
有一個女子在長城邊撿到了一個孩子,而后一個支教夫子讓這位女子養大孩子,至今還撫養著,劉肥在書中看到的這個支教的夫子是夫子荊。
誰也不知道哪個孩子是誰的,有人說可能是匈奴人放在長城邊的,也有人說可能是苦役的人生下孩子之后,不敢撫養留在了長城邊。
終究是有一個好心的女子抱起了這個孩子,正在撫養著。
劉肥終于找到了夫子荊的事跡。
公子高的書中寫了很多事,至今南陽戍卒的兵器上還有他們的刻字,所刻是為了死生同戈。
當年楚國敗亡時,有一個楚地的降卒郢,郢在兵器上刻字告慰他的母親。
還有很多開挖鄭國渠的很多人,他們去開挖河渠了,但他們也有一部分人沒有歸家。
渠成骨枯韓子歿,妻抱寒衣祭濁河…公子高寫了很多很多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尋常人的故事,而對以前舊貴族事跡,往往只是幾筆而過。
公子高所寫的,最多的就是這些尋常人的故事。
鄭國渠是大量的人口用汗與血挖出來的,河渠灌溉田地養著一代又一代的人。
只是挖鄭國渠的人們現在都去了何處,還有多少人活著。
看著這些書,劉肥發現眼角有淚水落下,他發現那時的人們過得很艱辛,或者是其實現在的人們過得還是很艱辛。
從最初來到關中,到現在為止,劉肥覺得這里與他所想的不一樣,在來關中之前,他們說這里有吃不完的糧食,這里有天下所有的書籍,這里有最好的學識。
但現在,劉肥所看到的是還忙碌活著的人們,以及每一個辛苦的人。
劉肥沒有挖過河渠,他不知道挖河渠有多么的艱辛,但他可以想象,當時有多少在冰天雪地或者酷暑中挖開了河渠。
一個叫郢的楚國兵卒,他在南陽所造兵器上刻下他的思母叮嚀,勿忘母憂,希望能夠告慰母親。
一個工匠溺死在了鄭國渠中,他用來量涇水深度的青銅矩尺說不定還在水底,也就有了關中的歌謠,“渠成骨枯韓子歿,妻抱寒衣祭濁河。”
劉肥低聲念道:“妻抱寒衣祭濁河…”
甚至可以想到,那位工匠的妻子只能抱著他丈夫的衣裳,在河邊祭他的丈夫。
這一件件的事,是不能被忘記的,公子高讓敬業縣印出這些書,是希望后來的人們記住這些故事,記住在當年六國王侯將相的恩怨背后的一個個普通人的事跡,這才是人們的歷史,是人們用血淚寫出來的史書。
劉肥想起了衡曾經說過的話,千萬不要說誰的一生不值一提,因為每個人的人生都是極其沉重的。
正因如此,才會寫下這一段段沉重的過往。
翌日,外面還下著細雨,劉肥帶著斗笠急匆匆出門。
剛從咸陽回來的蕭何見到急急忙忙出門的劉肥,問向一旁的曹參,道:“今天他去讀書嗎?”
曹參道:“他不是要準備太學府的考試嗎?”
蕭何也想起來了,劉肥正在準備太學府的考試,等通過了太學府的考試就能在太學府任職,還能得到住處與衣食。
如果過了考試,劉肥就能在潼關住下來,也不用與他們兩人住在縣里。
蕭何繼續與曹參處置老秦軍們的事,幫著他們找到家人。
剛升任郡守的蕭何就帶著一群老秦軍開始走訪各縣。
尋找家人的過程并不順利,就譬如說有的老秦軍他們的家人都過世了,而家中就剩下了他一人,留下了十余畝田地,以后成家之后再把家建起來。
蕭何道:“三十余歲正值壯年,如今成家,不算晚,我可以幫你尋一門親事。”
那秦軍行禮道:“多謝郡守,只是我還想祭拜家人,近來不想親事了。”
離家時,他是家中的獨子,歸家時爹娘都不在了。
好在他還是壯年,蕭何頷首又道:“如有困難可以來尋我。”
這里本不是渭北地界,但蕭何還是愿意幫助這些老秦軍。
余下的秦軍們,蕭何還是帶著人一個縣接著一個縣的詢問著。
讓這些戍邊多年的老秦軍歸家是皇帝的旨意,蕭何看著他們眼中迷茫的目光,從軍中回來他們要開始耕種,甚至還有的需要自己搭建一處屋舍。
這一次將士歸鄉的規模非常大,蕭何剛幫著一隊人找到了家,之后就來了另一隊,越來越多的人從北方的長城回來。
有人說新帝減少邊關與各地的秦軍,會造成隱患。
但蕭何覺得這種擔憂是多余,皇帝旨意的確是讓他們歸家,但在歸家前他們是有畫押且承諾的。
將來一旦有變,這些人又可以重新披甲上陣。
更何況,現如今的大量兵力依舊留在邊關與關中,只是各地的兵馬更少了。
新帝讓他們回家,他們也承諾一旦形勢有變,他們可以再一次為國家披甲上陣。
皇帝減少各地的七成兵力,越來越多人口從各個要地離開,回到了家鄉。
走在關中的各縣之間,偶爾也能見到多年不見的兄弟,還有夫妻相擁而泣,蕭瑟落魄,只留一間空屋。
呂馬童來到了關中,他腰間配著青銅劍,騎在戰馬上朝著潼關而去,再去咸陽復命。
來到潼關城前,呂馬童要了一碗豆腐,再要了一張餅。
豆腐腦入口,呂馬童又看到了一群學子,聚在一起,聽到他們的言語,似乎這群學子要在鄭國渠邊立碑,將以前開挖鄭國渠的人們的名字刻在石碑上。
呂馬童三兩口將碗中的豆腐與餅吃完,在潼關休息了一晚。
翌日,呂馬童就去了咸陽。
二月,天還有些冷,田地里已有不少人在勞作了。
在道路的兩側是大片的平原,平原上被分成一片片田地,田地里還有人在勞作,今年的關中農忙就要開始了。
從早晨趕馬到咸陽已是午時,呂馬童到了城墻翻身下馬,向守軍遞交了自己的驗傳。
守備將軍知道了呂馬童的成都郡都尉身份,當即放行讓人入城。
從熱鬧的咸陽城街市走過,呂馬童看到了宮門,在守備將軍的引路下進入宮門,一路來到了太尉府。
如今的太尉是蒙恬,執掌天下兵馬,各地將士歸鄉,減少戍卒的大事就是太尉蒙恬在主持。
驗傳放到了蒙恬桌邊。
呂馬童抱拳行禮,余光注意到太尉正在看著一卷書。
良久,大抵是半刻時辰,蒙恬終于寫完了一道文書,讓人送下去,而后拿起呂馬童的驗傳,道:“成都郡的都尉。”
“成都郡都尉呂馬童,見過太尉。”
蒙恬沉聲道:“這些年奔波蜀中與桂林郡兩地,辛勞了。”
“末將職責所在。”
蒙恬又道:“西北邊軍需要將領,你走一趟吧。”
呂馬童道:“末將領命。”
蒙恬又道:“赴任不急,等過了農忙時節再去也不遲。”
“末將當即就能奔赴西北,不用休息。”
聽到對方的話,蒙恬抬首道:“好,即刻就去赴任,不得延誤。”
“是。”
呂馬童高聲回應,就快步離開太尉府,如今匈奴已滅,中原各地多半近十余年不會有戰事,而西北還有西域諸國。
或許西北還會有戰事,機會難得,呂馬童怎會放過。
蒙恬還坐在太尉府內,又拿起一卷南方送來的卷宗,又道:“章臺宮可有消息送來。”
“皇帝正在與右相商議南方的事,說是太尉隨時可以覲見。”
蒙恬站起身出了太尉府就走向了章臺宮。
自蒙武老將軍過世,王賁告老之后,秦廷終于有一位年輕些的太尉了雖說五十余歲,但五十余歲的男子也正值壯年。
章臺宮內,扶蘇正在與右相,陳平商議著安撫南方的事宜。
扶蘇常常牽掛南方,這與父皇的想法是一樣,好不容易的穩定的南方,不能再出亂子。
深知自己新帝即位,恐南方的兩位大將軍動搖,但如今的南方又離不開屠雎與趙佗,要是這兩人不在南方了,換一個人駐守,不一定能夠鎮得住。
陳平的話語剛說完,扶蘇見到了站在殿外的蒙恬,便道:“讓太尉入殿。”
有內侍將太尉請入了大殿內。
除了廷議或有必要時,扶蘇會坐在皇位上。
平時,扶蘇都站在殿內,與群臣走得近一些。
這大抵是長年處置國事以來的習慣,皇帝早已習慣了這么與臣子談話。
扶蘇看著眾人道:“按照右相的想法,朕還需要派更多的官吏去南方,將兩位大將軍權力分散。”
馮去疾行禮道:“正是。”
“陳平,你覺得朕如今不該請兩位大將軍回咸陽嗎?”
陳平道:“臣以為可以將兩位大將軍的子嗣都請入關中,世人皆知潼關有著天下最好的學識,讓他們的孩子來關中讀書。”
陳平到底是陳平,他的每一個計謀都帶著人性的底線,讓別人的孩子來關中,說是讀書,實則是為人質。
陳平又道:“臣還知道,屠雎有六個兒子,三個女兒,趙佗有一弟,一兒一女。”
如今陳平任職行人司正,掌握外交與情報,不得不說這人還真是稱職,右相的眼光確實很獨道,一眼就看出了此人的長處。
扶蘇道:“太尉如何以為?”
蒙恬道:“末將,附議。”
顯然,蒙恬說出這話是有間隔的,似乎本想反對,但又咽了回去。
再看眼前三人,扶蘇道:“那就按照陳平的意思去辦,此事若辦得不好,南方一旦有亂…”
陳平道:“皇帝可將臣放到南方,在兩位大將軍面前,自縊謝罪。”
扶蘇尷尬一笑,道:“也不用自縊謝罪。”
陳平的臉色稍稍一松,卻聽皇帝的話語又傳來。
“若有意外,就去南方守一輩子。”
“是。”
扶蘇又道:“好了,右相與太尉且留下,朕還有要事相商。”
陳平十分識相的行禮道:“臣告退。”
章臺宮內,扶蘇看著蒙恬與右相,又問起了如今的各地將領與賦稅,律法之事。
哪怕是沒有登基之前,扶蘇在幫助父皇主持國事時,就覺得這是兩個老大難的問題。
國家需要向更文明的方向轉身,蜀地的雅安正在與羌人走動,這是開關梁弛山澤之禁的好開頭。
而后,扶蘇要在河西走廊開屯田制。
對太尉與右相,扶蘇說的只有這么多。
而當太尉與右相都得到了旨意離開之后,扶蘇走到章臺宮的大殿前,陰沉沉的天空還下著雨,今年的雨水來得早,持續的也比往年更久,倒是雨量不大。
早春的雨水還是有些涼,扶蘇心中思量著,身為這個國家的皇帝,扶蘇定下了維護一統,為民而治,以民本與維護一統為核心的治國方向。
扶蘇與蒙恬,右相說了建設屯田制與開禁互市的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