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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2章 大蟒

  四月初,天氣漸熱,一如中原的局勢,隨著攻勢的發動,黑夫已進軍至成皋。

  成皋就是后世的虎牢關,此地乃洛陽東門戶,黑夫將指揮所和羽翼營都安置在此,可就近指揮滎陽之役——過去數月,梁地的楚軍項梁部也曾以“十八路”縣公來進犯成皋,然秦軍更眾,且成皋以西守東占盡優勢,楚軍人心不齊,未取得什么便宜,如今更采取了守勢,戰線在慢慢向東推進。

  李必、駱甲等人所率的秦軍前鋒三萬人已度過汜水,包圍了滎陽,滎陽東有鴻溝通淮泗,北依邙山臨黃河,南面遙望京索,西過成皋接洛陽,地勢險要,為南北之綰轂,東西之孔道,怎么看都是兵家必爭之地。

  而秦軍也按照黑夫的要求,在滎陽擺足了架勢,又是樹立攻城器械,又是清掃周邊的楚軍據點,并截斷了滎陽與大梁的聯系,看上去來勢洶洶,可實際上,卻只用了三成力。

  這一點,黑夫一方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攝政起用的將領,如李必、駱甲、楊喜等,不僅是昔日降將,還是西河之戰中,被項籍擊敗的人啊…”

  羽翼營的陳恢對此的解釋是:“春秋時,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曾于崤之戰喪軍辱國,身遭俘虜,晉人以為,秦穆公必怨此三將入于骨髓,若此三人歸,必烹之。然秦穆公覺得罪在于己,卻不殺三人,反而復三人官秩如故,愈益厚之,希望彼輩能悉心雪恥,最終在王官之戰大敗晉師,一雪崤之恥。”

  “不戮敗將,使之戴罪立功,此秦之古制也,始皇帝不殺李信、蒙恬,方有其在塞北協助攝政夏公,北逐匈奴之舉,若似楚人一般,敗者或死于斧鉞,或畏罪自戮,又豈能總結成敗,以免覆轍呢?”

  他們羽翼營存在的目的,就是總結以往戰役的經驗,因何而勝,為何而敗,這些“敗軍之將”的經驗,便是很好的素材。

  “李必、駱甲自從在西河走了項籍,便一心雪恥,為西河人復仇,常居于軍營,休沐不歸,與士卒同衣食,日夜操練,方有今日軍容一新。”

  不過掰扯這么多,陳恢也明白,攝政原模原樣起用半年前西河之戰,被項籍擊敗的幾個手下敗將,除了讓他們知恥后勇外,就是要讓滎陽看上去有一線生機,以吸引楚軍援兵來救滎陽。

  黑夫甚至還要求,但凡發現滎陽出去的求救使者,殺九放一。

  但前鋒李必部稟報的消息卻讓黑夫驚愕:滎陽守軍本有兩萬,卻在秦軍抵達前撤走了萬五千人,而這么多天過去了,城內連一封求救信都沒往外發…

  黑夫察覺到了蹊蹺,召問陳恢道:“滎陽圍困幾日了?”

  “已有七日。”

  “這七日來,梁、陳兩地的楚軍動向如何?”

  “自項聲部從鴻溝東渡后,項梁部斥候時常至滎陽附近刺探,但都淺嘗輒止,項梁主力仍在大梁,并無西援之意。”

  項梁用兵是十分小心翼翼的,面對黑夫的圍點打援,十分謹慎,那他那個一貫以莽撞出名的侄兒呢?

  陳恢稟報道:“潁川酈食其遣使者來報,說是項籍主力本已拔營,但最后卻停在了許、葉之間,不再北上。”

  “被看穿了么?”

  黑夫有些遺憾,他們的計劃是,吸引大梁的項梁五萬余人向西救援,陳郡的項籍征召當地人擴軍后的四萬余人穿過還是楚國“盟友”的韓國來援。

  當楚軍共計十萬主力匯集到這片區域后,就以河南、河內、南陽、潁川合計二三十萬的總兵力,打一場殲滅戰,一戰定江山!

  很可惜,敵人也不是傻子,大概是看出了蹊蹺,愣是放著這必救之地不救。

  既然楚人不上當,黑夫畢其功于一役的打算似乎落空了。

  “何必呢,對這天下而言,長痛不如短痛啊。”

  黑夫聳了聳肩:“即便楚軍避戰不救滎陽,也不過是慢性死亡…”

  戰術上的誘敵只是撞大運的取巧,真正讓楚人難受的,是嚴絲合縫的戰略,現在的秦軍,如同一條巨蟒,慢慢纏緊楚國小猴子,充滿肌肉的蠕動身軀,從膠東、江東、衡山、南陽、潁川、三川、河內各方收緊,只等勒斷猴子的骨骼,再一口吞下!

  “無論如何掙扎,結局都已注定。”

  既然對方不肯配合,黑夫遂下令道:

  “告訴前鋒,也不必收著了,既然器械已畢,兵卒士氣正旺,那就對滎陽,發動強攻罷,主力亦渡汜水,在周邊做好策應,以防楚軍真來救援。”

  猶如黑蛇信子吞吐,他下達了對滎陽的判決:

  “五日之內,必拔此城,務必干凈利落,讓這一戰,作為宣告楚國滅亡的,第一聲鐘響!”

  “仲父以為,滎陽不可救。”

  而與此同時的,陳郡召陵縣,被阻止發兵的項籍放下從大梁送來的信,又看向特地從淮南趕到此地的范增。

  “亞父也欲阻我?”

  范增道:“滎陽確實救不得,鐘離眛也看出來了,黑夫此舉,是為了誘我主力西去,然后依靠南陽、河內之師,斷我后路,以數倍兵力,將楚軍圍殲,他特地警告了上柱國,切勿援之。”

  項籍道:“但鐘離眛卻留守于滎陽,我豈能坐視不理?”

  范增道:“鐘離眛之所以留守,是為了將計就計,以數千人及一座孤城拖延時間,好讓我軍做好準備,上柱國若不想辜負他,便不該去救援,而應帶著主力后撤。”

  項籍冷笑:“一味避戰,難道就能讓黑夫不戰而潰?”

  這半年來,他雖未負一戰,但打的所有仗都覺得憋屈——西河之戰,六國所有人見黑夫已搶先入關,占領咸陽,都心生怯意,不愿與之提前決戰。

  唯獨項籍一語道出了真相:西河之戰,大概是最后一次,雙方都輸不起的戰爭了…

  “當時我便說了,一旦吾等退卻,以黑夫之軍,合關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將數倍于六國,而六國亦將星散,像過去那樣,被各個擊破。”

  一切還真如項籍所料,就在他千里回援淮南的時候,黑夫已派韓信奪取河東,重創魏國。

  而當項籍為了破局,選擇進攻黑夫大本營淮南、衡山,想找到這條大蟒的七寸,卻遇到了光滑的鱗身,與此同時,秦軍又同時在中原、上黨開辟了戰場,趙國也實力大損。

  對此,遠在南方的項籍卻無力救之,盡管在汝南打贏了一仗,殺共尉,卻難以在南陽取得更大的戰果。

  “為何我每一場仗都贏了,但楚國卻日益走向敗局?”

  項籍能感到,那條黑蟒在一點點纏緊楚國,他奮力揮舞四肢,卻無濟于事,只覺得無比憋屈。

  范增卻道:“實力懸殊,韓、梁百姓不附,現在楚軍能做的,不是攻,也不是守,只有退!保全每一個楚卒,勿要使之枉死在韓、梁,他們每個人,都是楚國翻盤的依仗。”

  “退到什么時候?”

  “退回楚地,回到能百姓能竭力協助我軍,拼死與秦作戰的地方。”

  項籍皺眉:“若依照亞父之策,不僅要放棄滎陽,連韓、梁也要盡數棄守?”

  “上柱國。”

  范增嘆息道:

  “老朽活了七十余歲,所以明白一個道理。”

  “信人不如信己,仗打倒這地步,這局勢,除了楚人自己,已經沒有哪個盟友,是靠得住的了!不論是韓國,還是梁地屈從于楚的縣公們,此時此刻,萬萬不能使之在吾等后方,而應退回楚地,使之在黑夫后方!”

  “黑夫必分兵防備,于是越往東,他能用于作戰的兵力越少,當年王翦非六十萬大軍不敢伐楚,而現在,黑夫麾下有多少?南陽、河南、淮南三軍合計,可有三十萬?”

  范增道:“所以,我軍當退到秦軍分兵留守新占城邑的時候,退到彼輩驕傲輕楚的時候,退到我專而敵分的時候,退到黑夫以為,楚人膽怯,迅速東進,與我決戰可定天下局勢的時候!”

  大蟒再長,也終究有限,當它伸長了身子追逐獵物時,或許就是最脆弱的時候。

  “到那時,秦軍越地數百里而戰,上柱國只需要背靠楚人,一場漂亮仗,便能一舉扭轉頹勢!”

  項籍默然良久后,啞然失笑:“亞父常詬病我用兵好賭,你什么時候,也學會了博賭?”

  范增搖頭:“在西河時,是老朽錯了,一味希望穩妥,但這局勢,有時候只能靠賭,以期打破局面。”

  而且,賭徒只有在輸了的時候,才是貶義啊…

  當年項燕將軍,不就是靠空間拉扯秦軍補給線,最終換來戰機的么?唯一的問題在于,這種戰術,對一向用兵穩如王翦的黑夫,有用么?

  但他們,還有更好的辦法么?

  項籍沉默良久后,卻投袂而起。

  “亞父之策雖善,但鐘離眛未曾負我,籍亦不能負之!”

  范增只覺得絕望,自己方才說得口干舌燥,莫非是白講了?

  “項羽,你…”

  他做決定是依靠感性,而非理性,這是范增最大的無奈。

  項籍卻止住了范增:“計謀籌算,亞父之長也,然戰場搏殺,籍至長也。夫戰,勇氣也,在西河時,我軍退了,從此一退再退,從關西退回關東。今日若坐視滎陽淪陷,棄而不救,只怕士氣將更加低落,連楚人里邊,都將分崩離析,有什么資格,讓彼輩追隨我拼死一搏?”

  “故滎陽可以放棄。”

  “但鐘離眛,籍必救之!”

  他的言語斬釘截鐵:

  “我至少,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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