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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5章 一致對外

  “這冒頓,還真會活學活用。”

  白登山下的雪原上,滿是倒斃的人與馬,當黑夫抵達被占領的匈奴營地,看著被韓信繳獲的匈奴單于白纛,以及那頂金制的鷹冠,黑夫不由譏笑道:

  “見我假樹旗幟騙他圍攻白登,他竟也將自己的白纛交給左屠耆王,自己扮作普通匈奴貴人,潰圍跑了…”

  黑夫也很無奈,別看他包圍圈拉得很大,各部加起來足足有十余萬人,但東西南北達上百里的大會戰,通訊又困難,能同一天抵達已是奇跡,又怎可能做到圍城那般嚴絲合縫。

  韓信是打完上谷郡,急行軍西行的。

  東門豹是數月前暗奉黑夫之命,從河東北上,帶著駐守太原的龍川侯董翳,在樓煩縣商賈班壹指引下,奪取雁門郡,包抄東進。

  而最關鍵的灌嬰,更是早早就去了上郡,帶著北地、上郡騎渡大河,沿著趙長城來了個大包抄。

  兵行險招,皆是糧食將盡,若不能取勝,恐將損失慘重,幸好這次沒人迷路…

  當冒頓發現上當后,立刻就放棄了還在與白登山秦軍作戰的代王韓廣,帶著匈奴人迅速北遁。

  他們遭到了韓信部的截擊,又撞上了帶著輕騎繞遠路從云中殺過來的灌嬰。彼輩在白登山以北的采涼山一帶交戰,韓信與灌嬰配合得當,匈奴人損失慘重。

  而黑夫則先收降了代卒,又率大軍趕至,冒頓見秦軍眾,遂做出了壁虎斷尾之舉,拋棄了大多數部眾,只帶著五千騎向東北方突圍而去,這便出現了假樹白纛,而自己偃旗脫身的一幕…

  秦軍將尉們高興地將白纛一合圍,卻發現不過是匈奴的左屠耆王,還有冒頓的閼氏等,也就是冒頓的老婆孩子。

  他們頓時氣得不行,大罵冒頓不要臉,竟然拋棄代表榮譽的單于旗,更不惜犧牲自己的妻、子,全然忘了冒頓這招還是從某黑那學來的。

  雖然走了冒頓,但匈奴大部亦被圍殲,粗略計算,以眾降者二千五百人,斬首虜三萬二百級,獲匈奴五王,單于閼氏、王子、夫人五十九人,將軍、當戶、都尉六十三人…冒頓花了十多年才初具規模的匈奴行國政權,這一戰里起碼殘了一半!

  韓信來稟報:“看冒頓逃竄的方向,是想去高柳塞,據灌嬰在紫塞收降的代將曼丘臣等言,冒頓在高柳留了騎從近萬,由他最信任的左右大將統帥,以為策應。”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凍,大雪茫茫,三軍雖然能夠趕到,但一路上損失也很大,墜指者十有二三,倒斃者上千…

  再加上作戰時被死傷的數千人,秦軍傷亡過萬,這便是此戰的代價。

  打完這一戰,秦軍也已精疲力盡,得留在代郡休整,出長城對冒頓窮追不舍,有點困難,而若只派灌嬰以車騎追擊,彼此人數相差不大,恐遭不測,反而不美…

  黑夫身邊的謀臣”黃石先生“也認為不必深追,但他想到的,卻是另一個原因。

  他低聲詢問道:“臣敢問夏公,為何要以夏為爵號?”

  黑夫也不吝掩飾:“我想做諸夏百姓之共主,讓天下人忘記過去的國別,而認同華夏的共同身份。”

  黃石道:“但夏公可知,諸夏又因何而成?”

  “最初并沒有所謂諸夏之說,周天子的諸侯們,姓與族皆不同,魯鄭衛公族為姬姓周人之后,宋國公族乃是子姓殷人之后,秦公族為嬴姓殷商貴人之后,陳公族為媯姓虞舜之后,齊國公族則為姜姓羌人之后。至于各國的國人野人,或是周人,或是殷人,甚至有戎狄蠻夷之屬。”

  “所以過去只有諸姬、諸姜之稱,他們只是周天子分封的諸侯,有宗法而無血緣之親,數百年下來,禮崩樂壞,便開始各行其政,相互兼并傾軋了。而國中則有國人野人之分,連語言都不甚通。”

  “如此亂象,直到平王東遷后百年,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

  那時候,中原內部、外部的戎狄邦國,一同對周朝的諸侯們發動了進攻,南蠻指的是南方自詡為蠻夷的楚,北狄則是赤狄、白狄、長狄、山戎等半游牧的部族,他們滅衛滅邢,甚至一度攻占了洛陽,周天子倉皇出奔。

  于是才有了管仲的“尊王攘夷”,以齊桓公作為霸主,召集周之諸侯,一同聯合起來,對抗南蠻北狄!

  “諸夏親昵,不可棄也,戎狄豺狼,不可厭也!”

  這便是齊桓公霸業的口號,齊國帶著諸侯南征北戰,恢復了邢衛,遠征山戎,逼迫楚國停止入秦陳蔡…

  百年下來,諸夏的理念根深蒂固,不再按照姓氏和源流劃分彼此,只要是遵循禮樂,用冠帶,食五谷粒食的邦國,都自詡為“諸夏”,連楚國也漸漸融入了這個概念里。

  “所以孔子才盛贊管仲,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故而夏公早年才提議建靖邊祠,第一個祭祀的,便是管夷吾!”

  說管仲是華夏第一個民族英雄,毫不為過。

  “故臣以為,諸夏之所以為諸夏,是因為外有南夷北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黑夫頷首,張子房的確眼光獨到,在跳出“韓人”的狹隘視野后,他的提議,多是高瞻遠矚!

  他說對了,所謂民族,乃是想象的共同體。

  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不只是血緣、文化、歷史等內因,也因為左衽被發食酪漿,無城郭農田的“他們”徘徊在外!

  黃石繼續道:“而如今,夏公想讓七國之人不再互為仇讎,想讓天下一統,讓眾人放下宿愿,實現九州同風,六合同貫,也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

  黑夫一度將楚國,當做秦與韓、魏的共敵來宣揚,但他最后接納了張良的諫言,放棄了對楚人的苛待壓迫。

  在項籍死后,中原的敵對政權便不復存在了。

  他們必須找到新的敵人,讓七國之人放下隔閡的共同敵人。

  這趟北方之行,黃石覺得,他已找到了。

  “如今的匈奴,便是現成的大敵!”

  黃石指著在白登山之戰里奮勇殺敵的秦軍、在李左車規勸下,為秦人輸送糧秣的趙人、還有韓信在燕地招募的燕趙騎從。

  黃石感慨道:“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秦人、趙人、燕人,竟能一致對外。”

  不只是秦與燕趙有滅國亡社稷之仇,燕趙自個也打得狗腦子都出來了,民眾亦相互鄙夷,身為大都市繁華地的邯鄲趙人,一直瞧不起落后地區的燕國薊城。

  可如今,他們卻并肩作戰,在絕域雪原休戚與共,造就了這場大捷。

  黃石很希望,如此場景能持續下去。

  他指著匈奴遁逃的方向道:“不若放彼輩離開,經此大敗,匈奴軍力已去其半。縱然冒頓不為其部屬所叛,其部也已殘破,匈奴十年內將不再為患。夏公倒是可以在國中多做宣揚匈奴之惡,夸大其實力,只需要一兩代人時間,必能使秦、趙、燕等邊地,凝為一體…”

  沒有敵人,政治家也會創造敵人,甚至夸大敵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便是黑夫最喜歡的“講故事”環節了,毫無疑問,他是這世間,最擅長此道之人。

  一致對外,聽上去很不錯,與匈奴的長期對抗,這可能是讓戰國七雄最終捏合成名為“漢”的民族的重要原因。

  但對黃石的提議,黑夫卻仍是拒絕!

  “冒頓必須死。”

  黑夫一直在強調這一點,好似與冒頓有殺父奪妻之仇一般…

  還真有。

  “這頭狼子,十多年前在北地,我未能將其捕殺,致使其遁入漠北坐大,復入新秦中。過去兩年間,冒頓乘著中原內戰,肆虐邊塞,殺死了多少男丁,擄走了多少女眷孩童?”

  “百姓之仇,便是吾之仇!今日必報之!”

  “至于你說的,諸夏共同之敵?”

  黑夫指著長城之外,廣袤而荒涼的草原,嘆息道:

  “你放心罷,就算沒有冒頓,甚至沒有匈奴,草原上,仍會源源不斷出現新的部族,新的敵人!”

  鮮卑、氐羌、柔然、突厥、蒙古,一個接一個,歷史上,中原王朝也試圖吞并,屯田,屠戮,占領,但一個部族滅亡了,就會有新的部族崛起,重新統一草原,過去叫匈奴的牧民,改個名,就成了鮮卑…

  黑夫縱是穿越者,也無法改變這個大勢。

  農耕與游牧,這不是血緣、族屬決定的。

  而是生活方式決定的。

  因為只要大氣候一天不變,四百毫米降水線就會牢牢固定在長城一線,其北游牧,其南農耕,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決難更改。

  就算黑夫將上百萬秦人投入陰山以北的草原深處,他們若想在那活下來,就只能過游牧狩獵的生活,當幾代人過去后,這些人也會皈依草原的生活方式,與中原離心離德,成為比匈奴,更可怕的游牧噩夢…

  中原方式,在那片土地上,活不下來,進去的夏人,終究會胡化。

  就像進入中原的胡人,時間久了,終究會漢化,不能漢化的,很快就會站不住腳,被趕回老家。

  游牧的生活方式強化了他們好戰的性格,軍事化的管理,畢竟最基本的生活技巧是快速移動,迅速扎營、拔營,高效地打包隨身物品等,而每日訓練的,也是驅趕成群牛羊,與野獸搏殺。

  這群游牧騎兵,在面對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普通農民時,優勢無比巨大,而農耕者只能通過巨大的人口差,用巨大財政養著專業的邊軍,和超出游牧者的科技武器,來與之對抗。

  他們將如此廝殺兩千年。

  直到火藥大行于世,隨便一個農夫稍加培訓,便能一槍將從小訓練方能在馬上開弓的敵人撂倒,農耕者人口、科技的優勢才能完全碾壓游牧者,從而結束這場千年之戰…

  所以,胡無人,漢道昌?聽起來霸氣,其實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幻夢,與其整日琢磨怎么將草原撒鹽讓它變成沙漠,筑起長城,圈好能種田的地盤,在里面老老實實攀科技樹,反而是成本最低,也最現實的法子…

  “我的野心沒有秦始皇帝那般大,做不到北盡瀚海,將匈奴趕盡殺絕,將草原夷為耕地。”

  黑夫一邊說著,一邊對灌嬰下達了追擊的命令,甚至下了車,讓人將自己的駟馬,套上戎車!又將所有還沒凍斃的戰馬,都交給灌嬰手下的騎從使用!

  “我只求,能將冒頓這所謂的天子驕子,死于長城之內,不論代價。”

  “要讓所有覬覦中原財富的游牧者記得這個教訓,要讓他們,將被擄走的百姓,乖乖送回!要讓三十年內,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據說這是許多年前,在秦始皇帝迎接李信、黑夫、蒙恬三將凱旋的閱兵典禮上,黑夫讓北地騎從們唱的,后來也傳到了匈奴。

  冒頓經常讓一個流落在匈奴的燕人樂工,將此歌唱給自己聽,為的是不要忘記恥辱!

  單于庭被踐踏,匈奴逃離故土的恥辱!

  可現在,雖無人展開歌喉,但這歌聲,卻一直在冒頓耳邊縈繞不去。

  他又逃了。

  第一次逃是被陳平遺書陷害后,為頭曼派人追殺,冒頓不得已,帶著新婚妻子和少數親信穿越沙漠,去投靠月氏王,為此不惜獻上了妻子和名馬。

  而第二次,則是在他借得月氏兵,在居延澤將頭曼殺死后,糾集匈奴殘部,避開了不斷追殺自己的李信、黑夫,去往苦寒的幕北,那是一場充斥著死亡的大遷徙,也是匈奴重生的開始…

  如今他又逃了,如同他父親頭曼一般,打了場大敗仗后,損失了大部分部眾,甚至連閼氏、兒子甚至是象征著大單于的白纛、鷹冠都統統丟下。

  屈辱啊,冒頓卻只能緊緊抱著馬匹,與殘部破開重圍,向東北方狂奔,并告訴自己:

  “只要留得性命,便能卷土重來!”

  閼氏可以再找新的,兒子可以再生十幾個。

  冒頓覺得,自己等得起,他先前在秦朝北部各郡掠奪了近十萬的人口入草原,其中大半為女子,他們會為匈奴人生下新的胡兒,而草原深處的馬駒,終有一天能長大!

  想到這,冒頓不由慶幸起自己的深謀遠慮來,他帶著南下的匈奴騎從總數,是七萬。

  五萬在白登山,一萬散在東、南、西、北作為警戒。

  但還有一萬騎,由左右大將率領,留在了他們入塞的高柳屯駐,以備不測…

  如今冒頓雖僅剩五千余騎,且后方的秦軍車騎,還在十余里外不斷追擊,但只要能逃到高柳去,他便能聚集部眾,擊退追兵。

  然后立刻離開這可怕的長城境內,回到單于庭——不管它還在不在,冒頓也不會在陰山南麓久留,會立刻北度戈壁,回到漠北,舔舐傷口,等待十余年后的再度崛起!

  這種想法十分強烈,冒頓堅信自己能再起,其勢更盛,直到他看到了遠處高柳塞的滾滾濃煙,并遇到了狼狽而至的右大將及倉皇南退的數千殘部…

  “大單于!吾等遇到了敵軍,萬余騎從東北方忽然襲至,與之苦戰半日,高柳已失,長城,出不去了!”

  右大將滾鞍下馬,拜在冒頓面前,將頭重重扣到雪中,身上還有傷,鮮血一滴滴落在潔白的雪上。

  “萬余騎,是秦軍?”

  冒頓覺得有些難以理喻,秦軍可以從東南來,可以從西方來,甚至可以從西北方向沿著長城過來,但東北方,怎么可能,那邊按理來說沒有敵人,只有他們潛在的盟友啊,至少蒯徹是如此分析的…

  但右大將的話,卻讓冒頓感到絕望。

  “是秦軍,但,但不是黑夫之新秦,而是…兩遼之秦!”

  “扶蘇之東秦!”

夢想島中文    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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