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公雍齒是沛縣豐邑人,是本鄉著名鄉豪,家產豐厚,為人任俠。當亂世到來之際,泗水郡各縣紛紛起兵自保,聽聞呂澤在沛縣殺縣令,自立為沛公,雍齒也不甘示弱,在豐邑扯旗。
此地雖名為鄉,但人口卻足以成縣,雍齒手下有一千多號豐縣子弟,恰逢彭越攻昌邑縣,雍齒往投之,抱上大腿。靠著彭越做靠山,他抵擋住了沛縣呂澤的吞并,二人與占據下邑的王陵一起,在豐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隨著楚國日益強盛,而彭越受限于齊魯,雍齒這墻頭草開始隨風而動,在楚人游說下,又復投了楚國,被任命為豐公,此番項梁召集淮北縣公齊聚大梁,因為兒子在彭城做人質,雍齒只好也來了。
作為豪俠,雍齒素來喜歡交接朋友,此番十八路縣公匯合,便結識了不少各地實力派,其中就有陳留的酈商,陳留距大梁近,承擔大軍一部分糧秣,眾人都希望和酈商搞好關系。
所以當酈商來拜訪時,雍齒少不得親自相迎,讓手下的門客審食其安排幾個附近擄來的民女布置宴會。
酈商并非獨自前來,還帶來了其兄,魏大夫酈食其,酈食其在這就不裝儒士,自稱“高陽酒徒”,其博廣眾聞的談吐,以及怎么喝都不醉的豪爽,都讓雍齒印象深刻,覺得很對胃口。
自從那日后,酈食其就成了雍齒營中的常客,到了第三天后,二人已親近到可以屏退眾人,說些悄悄話的地步…
“豐沛出人才啊。”
這日雍齒要勸酒,酈食其卻止住了他,因為這老酒鬼有個習慣,那就是談大事絕不飲酒,因為酒后的話,第二天對方容易反悔。
見他忽生感慨,雍齒莫名其妙,酈食其卻道:
“豐公在豐沛,應該聽過,‘沛縣三杰’的說法罷?”
雍齒看了外頭一眼,點了點頭。
“據說是那一位的說法…”
作為敵人,某黑的名,在楚國是不能隨便提的,遂用“那一位“來代替。
“昔日沛縣主吏掾蕭何。”
當年黑夫過沛的事,在當地引起的轟動還是很大的。
“獄掾曹參,還有豐邑的無賴兒,泗水亭長劉季,皆被那一位征募到膠東為吏,是為三杰,不過…”
雍齒面露輕蔑之色:“我聽說,蕭何如今在咸陽是九卿了,曹參也掌控一郡軍權,麾下有兩三萬人,這二人確實是這數百年來,沛縣出身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當得起人杰之稱,可劉季算什么?”
他說著呸了一口:“不過一海東戍卒罷了,也敢稱‘杰’?”
對這個昔日跟著自己混過,后來又跑出去投王陵、張耳,最終混入體制的劉小弟,雍齒從來就沒看得起過。
“不然。”
酈食其卻搖頭道:”據我在河東時聽到的傳聞,說是公子扶蘇已死,在海東起兵的扶蘇,只是假扶蘇,是劉季扶持的傀儡,而那劉季,才是兩遼的實際控制者…“
他笑道:“如此看來,這劉季雖未稱王,但也算一方諸侯了,三杰之名,他確實當得起。”
“這劉季,也真是善于鉆營。”
雍齒不免有些郁悶,酈食其又道:“除了三杰外,豐沛還有三俠。便是沛公呂澤、下邑公王陵、還有豐公你了。三俠不如三杰,但也各占一縣,擁兵數千,只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酈食其笑道:“這幾日見了豐公,只覺得以君之才,當不應拘束于小小鄉縣才對,我倒是覺得,那所謂三杰,能力也不見得比三俠強,為何彼輩卻能入于朝堂,成為封疆大吏,甚至一方諸侯?”
“為何?”
酈食其開始講故事了,關于大秦丞相李斯,在老鼠身上得出的感悟。
“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選對了,便扶搖直上,選錯了,便碾壓成泥。“
“倉中之鼠因為選對了地方,自此衣食無憂,不懼生人,好比三杰。而廁中之鼠選錯了地方,難免骨瘦如柴,食人之穢,懼怕生人,好比三俠…”
雍齒聽得認真,但到了后面不免生氣,拍案道:”你這老酒徒,敢嘲笑乃公是鼠?“
“難道不是?”
酈食其收起嬉皮笑臉,轉而嚴肅地說道:“呂澤在沛縣也算說一不二,如今卻為項梁所拘,朝不保夕,呂澤雖曾是豐公之敵,但今日見其下場,可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楚國能否抵擋住秦軍進攻,也猶未可知,夜深人靜時,雍齒難道就沒有惴惴不安過么?”
“你想說什么?”雍齒明白了,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
酈食其湊上前去:“楚國必亡,項氏不足以與謀也,能一天下者,唯有攝政夏公!”
“酈食其,你想叛楚!?”
酈食其不以為然:“我乃魏人,從未效忠于楚,何談叛楚?倒是豐公,身為楚人,投靠彭越,是為叛楚,已做齊令,又復投楚,是為叛齊。”
“住口!”
雍齒聲音急切而短促,同時拔出劍來,卻沒有往酈食其身上招呼,而是走到門前,拉開一個小縫,見沒人才松了口氣,回頭怒道:
“你到底是奉誰人之命,要來游說我?”
酈食其不緊不慢起身,朝雍齒長長作揖,開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紹:
“我代大秦攝政本人,敬問沛縣的第四杰,豐公安好!”
緘默持續了很久,最后是利劍緩緩入鞘的聲音,以及雍齒坐下后,壓抑著激動的低語:
“大秦攝政,也知世間有雍齒耶 同樣二人處于一室的,還有項梁與來自韓國的客人張良…
“南陽方向,有都尉共尉將兵居葉縣,開春北上占昆陽、舞陽、應縣,與韓信(公孫信)隔汝水對峙…咳咳。”
自從“光復”韓國,安定下來后,一輩子跑來跑去,剛強了半生的張良,卻忽然變得多病起來。
“河南方向,又有東門豹麾下都尉陳嬰,臨轘轅關,此乃為洛陽通往許、鄭捷徑要沖。關處鄂嶺坂,在太室山與少室山之間,道路險隘,乃韓國門戶,韓都尉王喜守之,時常告急。”
兩面夾擊下,開春以來,潁川基本上一日三警,也幸好韓國東北邊的滎陽,東南方的上蔡,尚且在楚國控制之下,否則潁川將被團團包圍。
但即便如此,張良也很清楚,以韓國一郡的實力,能征的兵頂多兩萬,倘若秦軍大舉進攻,韓將旦夕覆滅。
更麻煩的是,韓國現在不止有外患,內部的問題也一直擱置并未解決。
自先王韓成死后,韓人再未立王,卻被楚國安排了一個“攝政”,項籍讓他信任的鄭昌坐鎮陽翟,操控韓國軍政大權。
先前項籍歸淮南,數萬大軍從潁川過,鄭昌下令在韓地大肆征糧,優先提供楚軍衣食,搞得民間怨聲載道,而楚軍軍紀很差,但鄭昌卻一味偏袒。
就算當年一起跟張良搞復國的“同志”,也對這種曖昧不明的狀態表示質疑。
“現在韓國算復國成功了么?與亡國有何異也?”
他們想要的是韓人自己做主的韓國,而不是楚國的傀儡,在戰爭中被壓榨,淪為戰場丘墟的犧牲品…
項梁倒是保證說,會立刻派人進入潁川支援,對張良提出的供應糧食問題,也一口答應,但張良并未見他立刻召人安排運糧事宜。
形勢迫在眉睫,潁川將成疆場,張良必須通過某種辦法,搞明白楚人的打算,如此才能決定韓國下一步,該怎么走!
他提出道:“韓國需要一位新王,否則韓人不會心服,更難以征召作戰。”
“子房覺得,誰人可為韓王?”
“國賴長君,韓信(公孫信)或可為王。”
項梁卻大搖其頭:“不行,此人可為將,卻不可為王。”
“我倒是有一個做韓王的上好人選。”
“項君選中了誰?”張良心里嘆息,都這節骨眼上,若項梁還敢提鄭昌,還要韓國為楚做無底線的犧牲,那韓與楚這不對等的同盟,也就走到頭了…
項梁卻指著張良,這個將韓國從無到有硬生生恢復,又苦心經營,獨自支撐它到現在的申徒道:
“你,張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