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不舍得讓扶蘇之子去瓊崖,對三位公子,倒是一點不憐惜,直接打發到嶺南。”
眼看新年越來越近,立君之事成了朝野聚焦的熱點,葉子衿也不由得不關心。
但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三位公子,卻被黑夫按照商鞅時便立下的《宗室律》,“無功公子亦為庶人”這一條,剝奪了其財富特權,直接扔到嶺南,名義上是去做“邑主”,實則是流放。
“若始皇帝當初聽了我的建言,彼輩早在十多年前,就要奔赴邊塞了,眼下不過是遲了些罷了。”
黑夫倒是覺得,自己對三位公子已經夠大度了,讓葉子衿坐到他身邊,說起一件往事來。
“當時天下剛剛一統,始皇帝令群臣議定封建、郡縣之利弊,有一夜我在宮殿宿衛輪值,便讓我也說說看。”
當時黑夫以自己南征豫章的經歷告訴秦始皇:
“從咸陽到豫章、長沙,林木沼澤甚多,道路險阻,少則兩月,多則三月,難以知會朝廷。”
“嶺南更遠,又要加上一個月,官府文書尚且如此,民間貿易往來,一個來回,一年過去了。”
帝國的邊疆能擴張多大,是由交通距離決定的,以這時代的路況、車馬速度,哪怕有馳道、靈渠加成,嶺南也遠遠超出了秦的國家輻射范圍,不論是征服還是統治,都要付出巨大代價。
“除了路途遙遠,朝廷法令不能及時傳達外,南方也以越人蠻夷為主,缺少編戶齊民,根本收不上賦稅。縱使設置名義上的郡縣,實則無民可料,無土可治…”
“我當初建言,與其空置郡縣,不如使諸公子鎮之。封為邊侯,使之帶民眾遷徙,統治蠻夷越人,慢慢推廣教化,以夏變夷。”
只是被始皇帝否決了。
“我本是苦心良言,但始皇帝聽了卻不太高興。”
黑夫一邊說著,一邊板起臉,揪著胡須,眉毛一樣,沉著嗓子,模仿始皇帝說話的語氣道:
“黑夫,你這是想將朕的諸公子們,當做邊地縣令來用啊,你也曾上書稱江南卑熱,有水蠱之疾。諸公子長在北方,錦衣玉食,驟然入蠻荒之境,恐怕還沒到地方,便已染病而亡!”
葉子衿只覺好笑:“良人只需將臉涂一涂,便可親到臺上扮始皇帝了…”
原來,在黑夫讓叔孫通修改史書,向天下人揭露始皇帝崩前后的“真相”后,還蠻想將這一段制作成百戲,演給關中人看的,只可惜他們碰上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沒人敢演秦始皇帝。
在關中人心目中,始皇帝仍是如神一般的存在,雖然這神不太親民也不太友好,更別說扮演了,那簡直是褻瀆。
于是這場戲就被無限期擱置…
“我可扮不好。”
黑夫繼續道:“我當時唯唯諾諾,沒敢說話,心中卻暗道,陛下有子十余,有能者卻寥寥無幾,與其養在咸陽天天白吃民脂民膏,還不如拿去填邊塞。”
也讓人看看,始皇帝的公子們都被打發去建設邊疆,那些被強制遷徙的庶民們,也便少了抱怨。
但始皇帝決心已下,不論何地,都要推行與中央一模一樣的制度,結果秦制在關東有些水土不服,放到邊疆,更顯得繁雜而無用了…
“現在豫章、長沙倒是是漸漸富庶,比過去稍好。但嶺南之地,仍是一片荒蠻,象郡、閩中等,不過是空置,為始皇帝湊齊他喜歡的6的整數而已,其實只治一二城,僅相當于一個縣。”
“兩年來,我靠嶺南謫戍遷民打回中原,承諾帶他們歸鄉,將彼輩一批批往北方調。眼下嶺南只剩下不到十萬軍民,由共敖鎮守,除了番禺、桂林等大城,其余小縣多數放棄,空置其地,越人又慢慢回到了各地,再這樣下去,這場仗,就白打了…”
政治是需要理想,但也要顧及現實,中原人口太少了,始皇帝時有三千萬,現在已不足那數了。強制性的移民已宣告失敗,未來再度統一后,帝國需要眼睛向內,料理好肺腑之疾,先將諸夏完全統一了,才能往外擴張。
這也意味著,黑夫有生之年,基本不可能再向嶺南進行大規模移民了…
“與其讓空置的土地便宜了蠻越土司們,倒不如封給功臣們,廣樹邊侯,各領一縣,仿照周朝時,以夏君治夷民的故事,最終以夏變夷。”
哪怕花一百年,兩百年,都比歷史上更快。
九州之內推行郡縣與大一統,九州之外的嶺南、海東、西域,朝廷難以輻射,又不忍棄之,便進行小規模的分封,以此節省行政成本,這便是當年黑夫提出的“一國兩制”。
“功臣們可愿意?”葉子衿擔心這點。
黑夫卻不但憂:“九州之內,徹侯亦只是虛封,但若愿為邊侯,那可是實封。自己的封地,自己做主,還不需向朝廷納租稅,少量貢品即可。等打完仗,計較功勞,我一口氣封他幾十上百個侯,這里邊,總有人愿意去…”
至于能搞成什么樣,是亡于蠻夷之手還是壯大向外擴張,就各看本事嘍。
而這三位公子,只是黑夫計劃中的第一批試驗品。
始皇帝在時舍不得讓兒子去填邊境,黑夫舍得啊!
將閭、將臣、將夜,三人福建一個,廣東一個,廣西一個,都扔在熱帶雨林邊上,某座南征軍撤離后的空虛小邑里。
他們要忍受炎熱的氣候,肆虐的疾病,與越人打交道,以后還會被邊侯的領地包圍,就算不生病死掉,被越人攻殺,也足夠世世代代陷在那,永遠回不來了。
于是問題又繞回來了:
“三公子皆去,那誰可為皇帝呢?”
“總不會是子嬰罷?“葉子衿開玩笑道。
“子嬰絕無機會。”黑夫對此人還是十分警惕的:
“我曾被始皇帝壓了十多年,雖然偶爾能聽我諫言,但大多數時候,仍是計不聽言不用,得按著他的喜好來。”
他才是獵人,黑夫不過是一條獵犬。
“現在,輪到我做獵人,指揮群犬狩獵了。”
“而且,自在南郡舉兵后我才發覺。”
“頭頂上無人沖你指手畫腳,想做的事情能一一推行的感覺。“
真是太舒服了!
他干嘛還要在自己頭上放一個大爺?
“況且,六國對始皇帝的橫征暴斂記憶猶新,未必會再接受一位嬴姓秦君…”
葉子衿了然,小聲問道:“那,良人欲自取之?”
黑夫搖頭:
“彘肩未熟。”
“接下來一段時間,天下將迎來一段,沒有皇帝的日子。”
一個沒有皇帝的帝國。
就像沒有國王的王國——弗朗哥的西班牙。
“踐阼而治的,只剩下一位終身攝政!”
他想起許多年前,在淮陽看到秦始皇帝車駕的情形,那時候黑夫說了一句話。
“欲戴其冠,先承其重!”
一語成讖,現在,這半個天下的重量,已扛到黑夫肩膀上了。
黑夫笑了笑:
“一個無冕之王!素王!”
秦始皇帝的年號,在三十八年終于走到了尾聲。
“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攝政七年,天下大治。”
“周厲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攝政十四年,天下復安。”
“始皇帝崩,逆子謀篡,關東皆叛,幸有武忠侯靖難戡亂。今先帝諸子弟不孝不悌,難繼大業,再統天下。故大秦帝位將空,以武忠侯晉爵為公,效伊尹、周公旦、共伯和事,踐阼攝國政!”
“明歲,當為攝政元年!”
政治是門妥協的藝術,而這獨特的政體,便是考慮到新、故秦人接受程度后,妥協的產物。
由周青臣暫代的御史府那邊,才頒布了這個讓天下震驚的消息,少府張蒼、治粟內史蕭何、奉常陸賈、太史叔孫通等便帶著上百名僚屬、儒生,請求黑夫加尊位。
“天子重臣稱公!武忠侯有大功于朝,當晉爵為公!”
黑夫三讓,這才順水推舟允之。
為了顯示尊于其余徹侯,在二十等爵之上,加一“公”爵,這是舊時周代五等爵之首,實際上只有宋國和天子卿士能夠得此殊榮,魯、衛、齊等大國皆為侯,秦國最初更只是一區區伯國。
至于公號為何,一般是看所選的封地,陸賈他們提議黑夫直接割一郡作為封地,但被黑夫否決,只擇一縣為封地。
有人提議將封地定在“鄧”,有人提議直接以洛陽縣為封地,叫周公就行。
“鄧不行。”黑夫頭搖得像撥浪鼓,周亦不妥。
他瞇著眼在地圖上搜索了半天,一個個縣看過去,不免抱怨道:
“我大秦幅員如此遼闊,居然找不到叫‘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