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八年,九月底時,這次從修訂官方史書開始,對始皇帝崩后,過去兩年內戰若干問題的總結,終于告一段落,該定性的定性,該背鍋的背鍋。
稍后,黑夫還在驪山附近,重新為公子高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其從陪葬坑移了出來,葬在秦始皇陵旁邊,還重新搬出被始皇帝廢除許久的謚號制度,尊之為“孝悼太子”。
至于“扶蘇”,只是葬禮上的配角,他被以諸侯之禮葬之,號“海東剛侯”,就這樣“被死亡”了。
當然,除了必要儀式外,葬禮精簡到了極致,除了幾個考工處剩下的陶俑外,幾乎沒其他的陪葬品。
這是黑夫制定的新制:“棺材厚三寸,衣衾三件,足以使死者的骨肉在里面朽爛足矣。掘地的深淺,以下面沒有濕漏、尸體氣味不要泄出地面上為度。墳堆足以讓人認識就行了。送葬者哭著送去,哭著回來,回來以后就從事于謀求衣食之財。”
“這是墨家節葬之說啊…”
本來摩拳擦掌,以為總算輪到自己出頭的儒生們面面相覷,墨家在始皇帝末年遭到沉重打擊,秦墨幾乎被屠戮驅逐殆盡,也就武忠侯軍中有一批年輕墨者。其中當官最大的叫阿忠,做了少府屬下的考工令,掌管工程器械,六百石吏而已。本以為墨家在政治上影響不大,沒想到武忠侯竟依然采用其學說。
身為在朝儒生之首,奉常陸賈倒是贊同此制:“凡善法,不拘學派,墨子節葬之說,正適應當下情勢,不損害生、死兩方利益。”
他還上書附議:“用之盈虛,在節與不節耳。不節,則雖盈必竭;能節,則雖虛必盈。如今國庫空乏,民生凋敝,豈能再耗費財物往墳墓里埋?再讓生者為王公大臣之死而荒廢耕作,甚至陪葬?”
而旁邊高大的驪山陵,正是極盡奢華的反面典型,早已被各派詬病多時,被當成搞得天下板蕩的源頭。于是黑夫當權后,自然就走向了另一個反面:崇儉黜奢…
在此影響下,公孫俊為“扶蘇”守墓的時間,也從黑夫最開始設想的三年,變成了一年。
此舉倒是贏得了從官吏到墨者的一致贊揚,唯獨有幾個來自魯地的儒生意猶未盡,覺得太過簡略,儀式太過短促,無法體現他們的特長。
于是在兩場葬禮結束后,這幾個儒生竟不開竅的地試探著詢問陸賈。
“秦始皇可需要補上謚號!?”
他們很想給這個暴君來點“一言褒貶”。
黑夫得知后,二話不說,直接讓廷尉,將提問的人下了大獄,罪名和胡亥折磨這群儒生時一樣:
“非所宜言!”
或許百年后,千年后,能得到公正的評價,至于現在,沒人能理性地看待他,除了黑夫。
“其功過,只能由我一人評說!”
“始皇帝,這便是最好的謚,再無人能擁有的謚!”
眾人這才閉嘴,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隨著年關將近,一個被擱置許久的問題,終于擺到了黑夫政權面前。
“孰立?”
既然說胡亥是謀篡,長公子扶蘇已故,其子公孫俊癡呆不足以為帝,而正統的繼位者公子高又舉家皆死,那接下來,該輪到誰繼位呢?
朝野之中,難免響起一些異樣的聲音。
“商君曰: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適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爭,爭生亂。”
“韓非子曰:國無君不可以為治。”
幸好黑夫提前利用白手套打了一批“保皇黨”,否則類似的聲音更加喧囂其上。
總之一句話,早點確立一位始皇帝的繼業者,以安人心。
滿朝故秦臣吏的目光,都不由集中到了李斯的女婿,目前還活著的公子中,年紀最長的公子將閭身上!
公子將閭,公子將臣、公子將夜三兄弟乃是一母同胞,只是母親去世得早,靠著兄弟三人抱團相互庇護,小心翼翼地在咸陽存活。
胡亥屠戮公子高全家的行為,讓兄弟三人為之心寒,咸陽變亂時,他們聚集在公子將閭的婦翁李斯身邊,想要謀得一絲生機。
政變失敗后,三人又隨李斯出奔廢丘,一來二去,竟成了始皇帝諸子里,唯一還幸存于世的。
咸陽的動亂已經結束,但三兄弟卻依然被留在廢丘,不得回歸咸陽。
好在兩個月過去了,尚且安好,家眷也被送到廢丘來,只是這種朝不保夕的軟禁生活,讓人不能心安,他們心情忐忑,總覺得隨時會被黑夫謀殺。
“吾等好歹是始皇帝子嗣,堂堂公子,豈能如此禁錮?”公子將臣更為急躁些,有些煩悶,喝了酒后猛摔杯盞。
“黑夫之心,兄長還不知么?恐怕是生出了謀權篡位之心,吾等三人就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公子將夜低聲道。
“武忠侯一向自詡忠臣,應不會堂而皇之做此事罷?否則必為故秦人所惡。”
直到公子將閭的到來,他們才停止了爭吵,追問道:“兄長,李丞相信中如何說?”
今日中斷消息多日的李斯忽然來信,這或許是他們三兄弟的軟禁生活有所松動的標志。
公子將閭嘆了口氣,將李斯信中之言悉數告知兩個弟弟,從黑夫為公子高舉行葬禮,尊為“孝悼太子”,再到扶蘇的“死訊”。
“扶蘇兄長也亡故了…”
將臣有些怔滯,但旋即反應過來,驚喜地說道:
“如此一來,父皇子嗣,便只剩下吾等三人,而兄長,你便是接下來的皇位繼業之人啊!”
但公子將閭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連連搖頭:“莫要胡言。”
將臣道:“絕非胡言,武忠侯雖任攝政,但那是初入關中,人心混亂之際,眼下關中稍安,也是時候立君以安社稷了,按照長幼次序,兄長為長。”
“若按賢能,昔日先帝在位時,闕廷之禮,兄長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兄長未嘗敢失節也;受命應對,兄長未嘗敢失辭也,一樣當仁不讓!”
“做皇帝…”將閭卻從沒想過,父皇在世時上頭論年長有扶蘇、公子高,論寵愛也有胡亥,反正輪不到他們。
更何況是這種形勢下。
“做一個傀儡么?”他反問弟弟道:
“像諸侯坐大的周天子,反朝三卿的晉侯,還是被田常挾持的姜齊君主?”
將臣聲音變得低沉:
“黑夫不可能掌權一生一世,等他老了,就算兄長已不在,朝中必有忠貞之士,子孫自當伺機復興大秦!”
將閭依然不為所動:“皇位已不是皇位,而是一個火坑,我可不想害了家人,叫子嗣也遭了毒手,吾等可知,李丞相在信中最后,如何告誡我?”
他緩緩說道: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
這是《易辭》中的一段話,意思很明顯,別摻這趟渾水!
而李斯的來信,又必是得到黑夫允許的,黑夫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將臣呆呆地說道:“那吾等接下來會有何下場?會被如何處置,總不能在廢丘軟禁一生罷?”
像養彘一樣養著他們?想象就可怕。
將閭嘆息:“此事不決定于吾等,而決定于黑夫。…”
言談間,外面卻傳來了大門開啟的聲音,一名高冠大吏帶著一群士卒入內,氣勢洶洶,嚇得三兄弟的家眷倉皇躲避,以為命不保矣。
三兄弟迎了出去,卻來來客竟是楊樛——他現在已升任宗正丞,架空了子嬰,掌管著宗室名冊。
“攝政有令!”
楊樛面容肅穆,用眼神逼著三公子拱手作揖,才緩緩道:
“公子將閭、將臣、將夜。”
“始皇帝時,三公子無一事利國,空費俸祿,是為無才。”
“胡亥篡位,孝悼太子被害,亦亦怯怯不敢發一言,是為不悌。”
“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今三人無才不悌,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不妥,當復為庶人!”
“我不服!”
楊樛冷笑道:“此乃宗法律令,有何不服?”
“吾等對推翻胡亥,亦出力甚多,這不公平!”將臣有些暴怒,欲起身與之強辯,卻被兄長將閭死死按住!
并在他耳邊低聲道:“勾踐亦能忍會稽之恥,切勿妄動,活下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只能聽憑黑夫發落。
楊樛就這樣盯著三人,直到他們老實了一些,才說道:
“念其乃始皇帝子,使赴嶺南,以充實陸梁地,置邑,各食百戶,為國守邊地…”
ps:昨天腦子透支了,寫的有點慢,第二章在0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