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門口失敗的滋味可不好受。
尤其是當你手持利刃,把著加固過的厚厚大門,心里以為能將敵人御之于外時,他卻機智地翻墻入院,從背面打得你措手不及…
這便是自立為“燕王”的臧荼所經歷的一切。
夏天時,為了防御占據遼東、遼西的“扶蘇”,他在碣石以東百余里處建造了一座關隘,并親自領兵,希望守住遼西走廊的西大門。
此舉看上去起到了一定效果,扶蘇大軍停留在遼西徒河一帶,只是派小部隊來榆關試探了一番,碰了跟頭后,整個夏末秋初都停滯不前,大概是在等秋后。
秋后結束后,其大部隊“萬余人”開始沿著海岸緩緩西進,日行二十里。
臧荼很高興看到這一幕,他希望能以逸待勞,徹底擊垮對手,奪取遼西,贏得聲譽,讓自己這“燕王”名正言順。
但八月下旬時,一些身裹白衣的膠東商賈,盡管一方是叛秦自立的反王,一邊卻打著北伐軍的旗幟,但雙方一直在通過海路貿易,膠東商賈的船只一直在遼西海岸游弋,他們告訴臧荼:
“遼西之兵,不過數千,扶蘇恐不在此處…”
“那他在何處?”
臧荼登時大驚。
他很快就收到了大后方的告急:
在東胡人來襲時放棄了燕山以北地區的臧荼,萬萬沒有料到,扶蘇竟孤注一擲,盡發遼西遼東騎從,走平剛,還得到了樓煩人的幫助,五百里奔襲,通過燕山缺口,襲擊了右北平郡的治所,無終城(天津薊縣)…
無終城不止是臧氏燕國的新都城,也是漁陽地區糧食東運的屯糧之地,事關重大。
驚聞噩耗后,察覺自己上當的臧荼欲亡羊補牢,心急之下,立刻揮師西向,卻不料扶蘇攻無終是假,他的真正目的,是圍點打援,雙方在徐無(河北遵化)相遇。
徐無這地方并不出名,也不富庶,唯一露臉的,大概就是兩百年前出過一位叫“徐無鬼”的隱士,去拜見魏武侯,與他說了很多大實話,比如:
“與君主談論詩、書、禮、樂,太公治國之法,國君未曾露出一笑,要想討好他們,便不要兜售這些無用學說,而是與他談論如何相狗、相馬,國君自會開顏…”
如今昔日隱士故鄉,卻成了兩軍交鋒之地。
雙方都是臨時組織的雜牌軍,指揮官也不算出色,只是比誰犯錯更多,戰役過程并無值得稱道描述之處,在敵人兵刃面前退縮的人,遠勝于高呼“召王萬歲”“燕王必勝”的無畏者。
一個事時辰下來,雙方各有損傷,最終還是騎兵較少的臧荼敗下陣來。他一路撤往令支,準備據城而守,等待欒布支援。
不想半道卻為突然殺出來的樓煩人和遼騎沖散,又繼續敗退,丟盔棄甲,幸好扶蘇也未猛追到底,原因是在漁陽的欒布發兵來援,牽制了扶蘇的主力。
但這并不能挽救臧荼的潰敗,他們一路退回到碣石城(河北秦皇島),這才得知,兵力空虛的榆關,竟也被扶蘇偏師攻了下來。
這下,臧荼面臨遭兩面夾擊的危險。
碣石雖然還有糧,但所謂的“燕國”不過是造反戍卒和地方豪長的武裝,士氣不高,臧荼得勢時群起來投,如今他露出頹態,背叛竄逃者不計其數。
沒幾日,他便只剩三千殘部,左右皆敵,后方是大海,也不知能否撐到欒布和盟友代王韓廣的救援。
從海上撤離是一個不錯的法子,碣石本就是燕地最大的海港,和平年代齊國船只常來此貿易。秦始皇帝時,東巡碣石,刻石尚在,并為了迎接征海東歸來的大軍,在此修了長長的防波堤,擴寬了港口,只是如今港灣里,船只寥寥無幾…
中秋時節,冰涼的海潮將白色鹽沫沖刷上海灘,正當臧荼猶豫是否要拋下軍隊,帶著少數親信離開時,卻得知了一個讓人欣喜的消息。
“大王,海上,來了許多大船!”
對扶蘇來說,碣石是有特殊含義的地方。
四年前,他結束了對海東的征伐,斬滄海君之首歸來,便是在此向父皇獻俘。
當日情形他還記得很清楚,十萬軍民,百官群臣皆拜,大聲道:“古往今來,皆不及大秦之盛!”
那聲音,甚至一度壓過了海潮。
歌功頌德聲回蕩在碣石山,所有聲音都在告訴秦始皇,他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最偉大統治者,而秦的統治,在此刻也臻于極盛!
士卒苦于征戰,百姓累于徭役,十數年間,流逝的生命和氣力,這極盛下暗藏的諸多隱患,蠢蠢欲動的六國復辟勢力,這一切污點,仿佛都被花團錦簇的赫赫武功給掩蓋住了。
而秦始皇帝,也給了天下一個承諾。
“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
刻在石頭上,就像大秦的國運和信譽,永不枯朽!
但盛極必衰,很快,第一次南征以失敗告終的消息傳來,始皇帝怒,一意孤行,拜黑夫為昌南侯,又強使之為主將,兩年之內,必克百越!
那大概是大秦財政和國事徹底墜入深淵的開始。
而“黎庶無繇”的承諾,也再無人提起。
但扶蘇還記得,天下人也期盼著,這一期待,早就刻在了他們心中:
“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
“無盛鶴列于麗譙之間,無徒驥于錙壇之宮,偃兵休戰。”
這是徐無鬼的主題,也是刻在扶蘇等人心中的期盼。
當自上而下的改變被堵死,自然就有人開始自下而上。
南征開始了,達成了南盡百戶的野望,卻未得到公正的待遇,最后,這支南征軍又掉過頭,掀起了讓故秦崩塌的戰爭。
在扶蘇眼中,戍卒、燕人、趙人揭竿而起,為自己而戰并無什么不對之處。
但動機的正義,不代表行為的正當,他們對天下的破壞,已遠勝于以”苛暴“而聞名的十倍。
蒼生在哭號,得有人站出來重建秩序。
扶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人。
又能做到哪一步。
他只知道,這些混亂與自己有關,他有責任去力挽狂瀾。
在達成天下人黎庶無繇和愿景前,得先掃平亂相,將大秦已走過的征程,再走一遍!
“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咸服…”
好在,這一戰,便能抵定燕地局勢了,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上千人戰死,數縣化作丘墟。
以及扶蘇臉上被流矢劃開的一道深深傷痕。
但當扶蘇率領眾人,登上碣石城外的山崗,但卻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眼前的景致如他記憶之中一樣醉人:遠處刻石的海岸,滿是風化巖石和凹凸峰壁的懸崖、下面的大海在巨石腳下,如同無休的野獸一般咆哮不安、無邊無際的天空與云彩、以及滿是秋色的樹林,成群結隊的灰羽海鷗在明凈的海岸上鳴叫。
而十里外的港口處,因為防波堤和海灣的緣故,顯得更加平靜的津港,擠滿了狹長的大船。
就好像戰爭尚未影響碣石,燕齊商賈在此繁盛貿易。
又好像四年前,扶蘇與黑夫從海東遠征歸來的那一幕——只是這回,船只不是進港,而是在裝滿臧荼手下的殘兵敗卒后,頭也不回地離去!
扶蘇知道,如此規模龐大的艦隊,只可能來自一個地方。
五年前,方士和工匠共同努力下,航海革命在膠東爆發,從海圖到羅盤的發展,到新的操舵系統和船舶設計,這讓膠東的船舶,可以憑借季風的幫助,短暫脫離海岸線,在海浪不那么大的少海(渤海)內航行。
更大更適應大海的船只也被造了出來,主要靠風帆航行,進出港口和逆流航行時用槳,需要200多名船員,包括180名有戰斗力的槳手和20名弩手,并可裝載同量數量的人。
曾幾何時,扶蘇曾坐在類似的船艙里,而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將即將被圍殲的敵人運走…
桅桿上打著白旗,船上的人穿著白衣,裝作是投機的商賈,可扶蘇很清楚他們的真實身份。
“陳平。”
扶蘇摸著左臉頰的傷痕,苦笑著搖頭:“真是處處與我為難啊。”
盡管都打著“秦”的旗號,但在這亂世里,誰能分得清誰是自己的朋友,誰是自己的敵人?
而在一艘駛離碣石港的船上,一身白袍的陳平站在船尾,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
他通過膠東商賈,以貿易、賄賂、游說來構建的包圍網并不成功,代國和趙國盡管與燕國結盟,但卻在忙活各自的事。
以燕一國之力對抗扶蘇,也并非不可,但因其秩序之混亂,大王之無能,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在冥冥之中有只暗暗幫助扶蘇的手,燕人最終功敗垂成。
這場失敗竟使得,膠東不得不親自下場,動用珍貴的船舶,來運載一群殘兵敗將。
陳平沒有去見臧荼,這個滿身濕漉的無地之王,何足道哉,不過是在這場天下大棋中,一枚小小棋子,陳平能將他從絕境里拎出來,下一刻,也能毫不猶豫地拋出去。
陳平已得知武忠侯攻破武關的消息,天下大勢雖已抵定,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須在邊角的博弈中贏!
“郡守,是向西航么?”
船隊的指揮前來詢問,這群燕人驚魂失魄,是不是該送他們回漁陽郡。
“燕地海岸風浪大,除了碣石外并無良港。”
陳平露出了笑,這是給船上三千余“乘客”的解釋,被卸下兵刃,分散安置,又在顛簸的海上,他們難敵船員,翻不起大浪。
“向東,沿著海岸東行,送彼輩去遼東!”
沒錯,膠東現在困于齊楚之間,無法全力北上扼殺陳平心中的大患。
所以扶蘇能擷取名望。
扶蘇能贏得一場戰役。
扶蘇也能奪取一處郡縣。
“但你每贏得一處地方,勢必失去一處后方。”
陳平裹緊衣裳,搖搖晃晃,往船艙走去,眼下他親自來燕地一探究竟,是時候回到膠東,繼續謀劃布局,為最終的勝利做準備了。
“我要毀了遼東。”
陳平喃喃自語,封閉的艙室,將黑暗投到他的臉上,但旋即,一盞盞海豹油燈被點亮。
“這是為了將來,十倍于遼東的郡縣百姓,免受又一場戰火荼毒!”
因為。
陳平吹滅了艙中多余的燈燭,只剩下最明亮的一只,他將其高高捧起,小心呵護,仿佛那就是天下唯一的希望。
“結束這亂世的人,一個就夠了!”
第二章在晚上,會稍微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