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年,分離三地的一家四口總算聚到一起,實在是可喜可賀,黑夫難得放下了公務,在自家原先的院落與妻、子團聚。
子衿抱著破虜垂淚,為當年毅然讓他去北地而抱歉。
而已經10歲,在邊塞被朔風吹得皮膚粗糙,甚至為了隱匿身份剃了個戎人頭式,至今尚未蓄足頭發的破虜有些不好意思,塞北的牛羊肉的確養人,他比兩年前高了不少,快到葉子衿的肩膀了。
少年掙開母親懷抱,坐到黑夫身邊,目光里帶著崇拜,并處處想顯示自己已是“大人”,跟父親吹噓說自己現在能開半石弓,還能飲酒了。
“誰教你的?”葉子衿拭淚,有些驚訝,兒子已經變得她不太認識了。
“是桑木,還是張蒼?”
“是苦寒。”黑夫代長子回答,他在賀蘭山呆過,知道那里的風霜。
“塞北胡兒,八歲便得飲淡淡的馬奶酒了,否則熬不過嚴冬天氣。”
黑夫倒覺得沒什么,只是有些慚愧,他算不上一個好父親,只望以后掃平天下,能親自教導二子長大成人。
才6歲的伏波倒是顯得文質多了,在黑夫面前奶聲奶氣背著新學的膠東《二十四節氣》。
一家人其樂融融,夫妻小別勝新婚,折騰一夜自不必言,次日黑夫一醒來,就聞到了蒸餅的香味,卻是葉氏親自下廚。
這是在北地時,黑夫很喜歡的食物,上好的麥面,以干棗和少許紅糖為心蒸之,餅肉酥軟,甜而不膩,而黑夫最喜歡的方式,便是一整塊端上來,持刃分之。
“這治天下,其實跟做餅差不多。”
黑夫一邊切,一邊跟枕邊人炫耀起來。
“將餅做大,做甜,分給更多人吃到…”
“這可不容易。“葉子衿為夫君擦去嘴角的小塊餅屑,直接放進自己唇中。
“尋常人家,往往富不過三代,有家有國者,常常是將餅越做越小。”
周朝就是典型的例子,周公分封親戚至邊地,讓百里之周,十數萬周人富有天下,結果子孫沒領會周公的要意,造成尾大不掉,最后連王畿都為親戚瓜分,周王得借債度日…
黑夫頷首:“確實不易,放眼古今,能將餅做大的,也就周公、管仲、商君、始皇帝數人而已。”
只可惜,秦始皇有善始而無善終,他使用蠻力,將餅攤開,想囊括宇內,但最關鍵的中心地區,每個人分到的餅反而變少了,可不得個個跳腳罵娘?
攤餅,也是要巧勁的。
黑夫持刃將餅剖開:
“所以,若暫時沒法將餅做大,如何分餅,就成了關鍵。”
“這也是有竅門的,其一,叫做‘慷他人之慨’。”
一邊說,他一邊將妻子盤中的餅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將他人手中的餅搶來,分給自己人,以及那些可爭取的人,讓他們對你死心塌地。”
葉子衿領會了:“良人在膠東便做過,將諸田的餅搶來,分給晏氏等小族、閭左貧民,以謀得人心。又將餅做到海東,讓商賈能分其利。如今關東皆叛,唯膠東至今獨守,庶民、商賈為了守住分到的利,擁護陳平、曹參,雖是他二人之功,但還是靠良人打下的底子。”
“不錯。”
這種做法,用后世一句簡單的話來說,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但道理不能死板硬套,秦時的土地矛盾和后世大為不同,關東六國還有“封建殘余”,田氏那樣的大貴族還占有大量生產資料,借勢打掉,足夠讓膠東各勢力都吃飽。
但在秦地,商鞅變法,其實已經摧毀了大部分的人身依附,自耕農不必向領主、貴族再納一層租子,而變成了直接向官府交租,哪怕是軍功世家如王、蒙,真實占有的田土,其實也不大。
換言之,大政府的秦朝,其實只有一個地主,那就是官府。
放眼天下,也只有一個大土豪,那便是皇帝本人!
皇位缺席,黑夫也夠狠,遂將少府,也就是皇帝的私產給分了…
苑囿、財貨,甚至是宮女,過去只屬于一人的,被悉數瓜分,北伐軍將士、降卒、刑徒皆有澤陂。
御廚、御醫、織室,這些原本只為皇室服務的人,也被黑夫打發出去賣人情,在西河做一場政治大秀。
這世上最爽的事,莫過于慷他人之慨后,得到利益的人卻對你感恩戴德。翻手覆手,數十萬刑徒,數十萬西河人,內史地區三分之一的人口,至少在口頭上,已經奉黑夫為“父母”了。
“分餅的第二竅門,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黑夫起手落手,將剩下的餅分成了平均的三份,問葉子衿道:“你來咸陽時,一路上可聽到謠言了?”
葉子衿搖了搖頭:“妾只聽到了歌謠,西河人贊美良人的歌謠,說彼為赤子,而君為父母。”
黑夫卻搖頭:“父母對子女,其實也有偏愛,何況是掌權者對蕓蕓眾生?”
“聽聞刑徒得分地,外面遂有不少謠言,說我欲分秦土予刑徒,是要在秦人口中奪食,不少人,義憤填膺呢…”
黑夫這些話不知對誰說,也只是有妻子才能吐訴一二了:
“上林苑本皇帝之私苑,任何人無從染指,連擅入都會被處死,分此野地,侵犯了誰的利益?那些傳謠者的利益?根本沒有,他們只是覺得,昔日低人一等的刑徒,如今竟也能得到授田,實在是萬萬不該,于是便開始大呼不均了。”
“可實際上,我的政令上,原文如下。”
黑夫念道:“如今六國余孽禍亂關東,欲掃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鶴,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廢,以其地立縣鄉,安置有功將士及獲釋刑徒屯田!”(見924章)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啊。
只是有的人啊,不知被什么蒙了眼。
看不到有功將士,只看到“刑徒”兩字了,他們群情激奮,指著黑夫,滿口皆是:
你想毀了中國電競嗎?
“實際上,分田也是有三五九等的。”
黑夫說道:“就像大秦的戶籍,有民籍,有市籍,有隱官籍,有刑徒籍。”
“我釋放刑徒,其實只是將他們從毫無自由的刑徒,提到了有一定自由的隱官籍。地位高于隸臣妾,卻低于庶民士伍。”
“而這些刑徒,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到地,只有原籍為秦地的三萬馳刑士才行。他們在西河之戰里,為我轉運糧秣,出了些許勞力,且將來面對六國,也不會起異心。至于其余來自六國的刑徒,仍由少府集中管制,作為隱官籍,分散在各地耕作官田。”
“而上林地區廣袤三百里,可分成三縣。”
“一縣用來安置三萬本為秦人馳刑士及其家眷,種的田土,收獲的大半,都得交租,基本只能留夠口糧,其余統統要上交官府,幾無余財。但他們至少能吃飽,也少了做刑徒時的折辱重役,但青壯在春耕后,依然要入伍為士卒。”
說白了,就是農奴,民屯。
“想要真正變成民籍,三萬馳刑士得按照秦的老規矩,在戰場上殺敵立功,斬首者可為士伍,再斬首方能為公士。”
“另外一縣,則安置南陽、藍田降卒中,那些本無田土的人,大多數人都欲歸鄉耕耘舊土,愿意去上林中辟土開荒的不過萬余,多是家中庶子,彼輩就是民籍,能享受五一之租。”
“至于北伐軍將士,他們分到的餅更甜,更香。”
“將尉們得了大量金銀器物、漆器禮器,至于中飽私囊的,更不知凡幾,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過分的,都未曾追究,誰沒有私心呢?”
說到底,他手下,仍只是一只封建軍隊。
“彼輩升得爵位應得的田土,主要分在南郡、衡山兩處。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啊,比起留在關中,將尉們更愿意回故土去。兩郡相比于關中,仍是地廣人稀,那些湖泊水濱的曠野之地,足夠好好開發一番了。”
“而普通士卒,除了私自揣囊中的,治粟內史和少府擠出來兩萬萬賞錢,也叫十萬人分了,不算多,但更多實在沒了,少府不足,我還從自家腰包里掏了千萬。”
“此外,眾人按照自愿情況,往后愿意留于關中的單身士卒,則按照功績得到熟田,都是大亂之后,某些負隅頑抗的關中人,將被剝奪土地田宅,免租三年。至于欲還鄉者,也是在南郡、衡山分土,免租三年。”
“當然,這些傳謠之人,都被以誹謗罪抓起來了。”黑夫哈哈大笑。
“倒也未曾嚴懲,只是讓他們代或釋刑徒們干點勞役,好好學習悔過一番。”
葉子衿有些心疼黑夫,為政不易啊,她笑道:“朝堂上抨擊良人的御史們,倒是平安無事。”
“御史們與民眾不同,對新政的具體舉措清清楚楚,但他們,還是要反對。”
黑夫聽到妻子在為他打抱不平,遂大笑起來:
“因為御史這種東西,本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的。”
“他們不論對錯。”
“誰是當權者,便反對誰。”
“商鞅改革時他們反對商鞅。”
“魏冉當權時他們反對魏冉。”
“呂不韋執政時他們又開始反呂。”
“至于始皇帝,不管好事壞事,集權還是遠征,依然反對。”
“只是始皇帝脾氣不太好,臉色一板,事關性命,御史們倒是噤若寒蟬了。”
就這樣緘默過了胡亥、趙高的時候,直到黑夫入咸陽。
這廝藏著暗地里的黑手陰招,表面上一副儒雅隨和,積極納諫的架勢,于是一些異樣的聲音再度響起。
“他們學不會其他,也無法剖析利弊,找不出問題的癥結,也不想去探究這天下之政從何時開始敗壞,該如何糾正。”
“他們在始皇帝還在時,叫囂著要皇帝做出改變。”
“可現在,卻害怕我做出改變。”
當然,御史們畢竟有局限性,畢竟他們不知道,原本的歷史上,胡亥、章邯倚靠釋刑徒,差點車翻了六國。
劉邦入主關中,也開放故秦苑囿與民耕作,博得陣陣喝彩,雖然后來老劉私心作祟,想過過人上人的享受,反悔翻臉了,還為此大罵蕭何一頓。
而終漢一朝,更是是始終在撤銷少府財權,入于大司農。
歷史證明是對的,非得說成是錯的。
還是,只要是他黑夫做的,就是錯的?
“對這些人,良人卻容許他們存在,難道真是這胸襟里,能納百川?”葉子衿纖細的手指戳在黑夫胸口。
黑夫一揮手,不以為然。
“御史們,不過是一群蒼蠅罷了。”
“嗡嗡亂叫,是有些煩人,卻折騰不起大浪,還能讓朝堂熱鬧一些,不至于萬馬齊喑。”
“更何況,聽得到的反對聲,比起暗中的密謀要好一百倍…”
葉子衿朝黑夫作揖:“妾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帶著御史們屢屢抨擊新政的那位楊御史,是良人的人…”
黑夫一愣,旋即笑了:“你啊,就是太聰明!”
他也不吃餅了,眼看天色還早,黑夫又拉著妻子溫存了一番,了事后,他拍著妻子的背,讓她去為自己準備最隆重的袍服。
“良人欲往何處?”
“我要去阿房宮。”黑夫笑瞇瞇地說道。
豈料,此言讓葉子衿略微警覺:“妾聽聞,上萬宮女,都移至阿房?”
“的卻如此。”
雖然黑夫答應以后要將阿房交給張蒼做圖書館,但阿房太大了,適合藏書的只是里面那些溪水環繞的石室,宮前的大廣場,與其空置,倒是適合辦一些大場面。
比如,集體婚禮。
黑夫笑著解釋道:“我要親自去那,為一萬北伐軍單身士卒,和一萬獲釋出宮的宮女,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