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當陸賈從雍城抵達咸陽時,整座城市正處于狂歡之中…
距離武忠侯入咸陽已過去一月,持續多日的軍管禁令終于結束,街頭恢復了往日的熙熙攘攘,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個個臉上洋溢著笑容,見面就紛紛作揖,交相慶賀。
慶賀的緣由有二,其一是,肆虐西河的六國群盜,終于被武忠侯驅逐。
負責北伐軍輿論宣傳的叔孫通,將整場戰爭的過程,都寫成通俗易懂的邸報,讓咸陽的斗食吏們,在每個里閭張貼,宣讀:
報中夸張地描述了群盜在西河地區的暴行,臨晉的殘忍屠殺,夏陽的死人塞河,商顏的野無遺孑,項籍、張耳等六國遺貴,強盜頭子仿若吃人禽獸,犯下了滔天罪行,讓秦人聽聞后,無不怒發沖冠。
一百年來,只有秦人吊打六國的份,秦始皇帝一統后,六國之人西來關中服役,秦人也大肆辱罵戲弄之,視之為遷虜,何時輪到他們如此囂張?
憤怒之余,則是擔憂,始皇帝已經不在了,關中尚處于混亂,他們根本無法想象群盜進入比西河富庶十倍百倍的咸陽城,會做出何種暴行來…
于是,盡管對滿口南方口音的新秦人、北伐軍心懷疑慮,但當咸陽人聽聞武忠侯親自將兵,要去光復西河,驅逐群盜時,還是發自內心地支持。
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內戰勝負已分,接下來是該共同面對敵人了。
那篇叔孫通改了又改的檄文,也被一遍遍宣揚,搞得人盡皆知,這檄文雖文采不怎么樣,但勝在提氣,咸陽人都為武忠侯豎起了大拇指。
檄文才散播開不久,邸報上很快就充斥著一個個勝利的消息:
“武忠侯渡過洛水,大軍旌旗所向,六國群盜無不披靡而逃。”
“秦軍收復大荔,解救無數百姓,當地三老奉酒出迎,喜極而泣。”
“駱甲、楊喜等故秦人為前鋒,進攻蒲津渡,高唱‘無衣’之歌,將楚人趕下大河,賊首項籍拋棄輜重,狼狽而走。”
“龍門一戰,少梁山西河之民以木罌缶浮河而下,阻趙魏后軍,與上郡翟騎匯合,此戰大捷,斬首數千!”
總之,叔孫通操作的邸報,大意就是:”大秦各地人民團結在武忠侯身邊,結成統一戰線,齊心協力,抵御賊辱,贏得了一場又一場偉大勝利,維護了秦地的安寧和祖國統一…“
內里要宣揚的主題則是:“繼始皇帝之志,為秦人守衛邦國,護里閭安寧者,武忠侯也!”
輿論宣傳格外成功,月余前,當北伐軍初入咸陽時,咸陽人都小心翼翼地在門縫里觀望,不知道新的統治者會如何對待自己。
可眼下,當北伐軍從西河返回時,咸陽人態度大變,迎接他們的卻已是涌動的人潮,以及陣陣歡呼…
武忠侯大旗經過時,甚至隱隱有“武忠侯萬歲”的呼聲。
而第二個原因,則是武忠侯將大亂的罪魁禍首,欲賣關中與群盜的奸佞趙高一并押解回來,在咸陽廷尉官寺進行公審!
棘門法庭肅穆無比,從始皇帝的太醫令夏無且,李斯之子李于,馮氏的門客,王賁的舊部,到胡亥身邊的小宦,一個個證人被引上來,吐訴趙高或有或無的罪。
篡改詔令、謀害先帝舊臣、苛待百姓、貪贓枉法、賣國求榮、勾結群盜,引誘胡虜、殘害公子公主…
這是由北伐軍兩位軍正樂和去疾給趙高所定之罪,最終宣判:以趙高之罪,曠古未聞,已超過了秦律中任何單項罪名,當數罪并罰,先具五刑,再行車裂,最后碎其尸骨!
陸賈進咸陽當日,正好趕上這一盛況。
處死趙高的當日,咸陽真是萬人空巷,百姓們擠滿了渭橋,涌向東市,全城來了足足有十多萬人,其余人則堵在外圍不得入。
武忠侯不得不派出上萬兵卒維持秩序,擋著洶涌的人潮,以免群情激奮的他們沖破阻礙,一擁而上將趙高活活打死。
從王賁上書“請誅趙高”開始,趙高就成了咸陽人公認的大奸之徒,只可惜先前他們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卻能墻倒眾人推。
而在赤身裸體的趙高被押上來時,咸陽人情緒也達到了高潮,他們朝被北伐軍士架住,往行刑臺上拖拽的趙高狠狠揮舞拳頭,仿佛它們真的砸在這奸佞身上一般。
“佞臣!”
“國賊!”
“秦奸!”
不同的稱呼從眾人口中罵出,如同狂風驟雨,朝趙高席卷而去,吹得他搖搖晃晃,臉上沾滿旁人吐來的口水,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他似乎想說點什么,但那微弱的聲音,也許是一些“真相”,但卻完全被喧囂的“殺了他”所掩蓋。
當人民不想聽你說話時,你說什么也沒用。
從始皇帝末年起,到胡亥倒臺,關中人這幾年里所受的苦楚,都被歸咎于胡亥、趙高這對君臣,死人稍微幸運,活人就要承擔萬民之怒火,加之輿論煽動,真是集萬惡于一身。
但因為隔著遠,大多數人其實看不清行刑過程,但并不妨礙他們回到家中,對被攔在更遠處,未能目睹這一幕的鄰居描述經過:
先是黥面,獄吏用刀鋸在趙高的兩頰和額頭分別刺了“佞臣、國賊、秦奸”一共六字,下手很重,一時間趙高面上血淋不止,痛呼不已,后又以滾燙的墨澆之,使其如同痣般,永遠留在臉上。
接下來是劓刑,本就被敲碎牙齒,又挨過幾拳,斷了鼻梁的趙高,現在永遠失去了他那嗅覺靈敏的鼻子,面容好似鬼怪,說話更加含糊不清。
而后是腐刑,早已磨了半響刀的宮中刑官上前,亮出了特質的刀斧——據說武忠侯欲更律令,放空關中諸宮室,以后宮廷不再接收宦官,腐刑也將減少,只有強暴女子的犯人會被施以宮刑。
過程很難看清,只知趙高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他那血淋淋的玩意被割得干凈,高高舉起展示,又扔到人群中,被眾人踩成了肉泥,粘在無數人鞋履底部。
接著,趙高的左右腳也被活生生剁下,不少穿著踴,一瘸一拐的獲釋隱官刑徒也來觀望。他們高高舉起自己的木踴,歡呼陣陣,感慨趙高也有今日——盡管他們受此刑罰不一定是趙高所為,但并不妨礙眾人大快人心。
至此,被摧殘了近半個時辰的趙高已半死不活,大流血導致他幾乎暈死。
趕在還有一口氣前,他頭、手、腿被拴在五匹馬所拉的繩子上,據說這些馬乃是趙高昔日為秦始皇駕馭的六駿,由其一手喂養照料長大。
眼下五馬驚懼,當重重的鞭子打在身上時,五馬也顧不上身后是舊日主人了,拼命向前邁步。
隨著繩子繃緊,格格的骨骼拉扯聲響起,接著是皮肉撕裂,在狠狠又一鞭子后,趙高的身體被徹底分成了五份!
歡呼響徹集市,咸陽人享受這場殘暴的歡愉。
一如一百多年前,商鞅被處死時一樣。
有時候,死的人是誰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死能平息“人民”的怒火。
趙高終于是死了,其頭顱被帶走,要用石灰腌制,傳示關中,但其尸體還沒處理完,劊子手開始進行最后一步:菹其骨。
高高舉著斧斤與大錘,趙高的殘軀被一點點分割,砸碎成肉泥,不多時,惡貫滿盈的趙高,終于骨肉無存…
北伐軍士卒的阻攔稍稍放松,咸陽人得以近前,他們痛恨趙高,于是有錢的捧錢場,欲扔錢向劊子手行賄,競價爭買趙高之肉生食之。
但奉武忠侯之命,這種食人生番的行徑沒有被允許,只是在結束一切后,焚灰揚之于路。
于是眾人只能爭搶那些被燒焦的碎末,狠狠塞進口中,并以此炫耀為能事,至于未能搶到的人,則有些意猶未盡。
好在武忠侯考慮到了這點,負責此次行刑的司馬欣又宣布了一件事:
“武忠侯將鑄趙高之俑,使之跪于始皇帝陵,及各地勛廟靖邊祠前,百姓有怨者皆可前往唾之!”
于是咸陽人才大喜,稍稍罷休,是日繼續他們的狂歡,士女賣其珠玉衣裝市酒肉相慶者,填滿街肆。
黑夫本人未參與這場盛宴,只是在陸賈抵達官署,向他稟報今日所見所聞時,才搖了搖頭,留下四個字:
“罪有應得。”
趙高的死,足以泄咸陽人之憤,至于胡亥,黑夫認為還得再等等,等到秋收減租,讓前后政策有所對比之后,才能算賬。
他旋即看向陸賈,笑道:“你以為如何?”
“此舉的確大快人心。”陸賈話音一轉:“然法令者,所以誅惡,非所以勸善,君侯欲撫秦民,光靠嚴刑峻法可不行。”
黑夫并未否認:“這便是我召你入咸陽的原因了。”
舊秩序已經摧毀,新秩序咎待確立。
“罪人已遭懲戒。”
“接下來,便是賞功了!”
陸賈猜對了,戰爭告一段落,關中已經廓清,黑夫在朝堂上將有大動作,首先第一步,是要根據整場北伐戰爭的功勞高低,重定九卿人選,確立幫他做事的人…
只不知他陸賈,能占據何位?
而這九卿人選,又有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