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還是張蒼記憶中的咸陽。
距離黑夫入咸陽已過去五天,咸陽北郊依然有大亂方畢的影子,北伐軍士卒成隊巡邏,杜絕一切乘亂鬧事的宵小,里閭門口則有各里男丁被組織起來守門,并有小吏四處喊話,向百姓通報“新聞”,無非是三件事:
偽帝胡亥已為子嬰所殺,他的暴政徹底結束了,百姓過去所欠債券一筆勾銷,今年田租減半,不再加收口賦。
奸佞趙高引六國群盜進入河西,又邀匈奴入寇云中、上郡,許諾割北方諸郡予匈奴,好讓他在關中為王,甘愿稱匈奴單于為父,而趙高自為“兒王”,但百姓無須擔憂,武忠侯不日將去討伐,廓清關中之敵。
張蒼看在眼里,暗道:“相比于面容可憎的匈奴、楚人,從南方來的新秦人,立刻變得眉清目秀起來。”
有了共同的敵人后,咸陽局勢會很快穩定,只是…
張蒼面露愁色:“只是我逃亡后,那十多個妾帶著我匆匆分她們的盤纏,不知分散何處,要一一尋回有些難啊…”
“算了,實在不行,便重納罷!”
至于第三件,則是天子之位空懸,無人主政,故武忠侯效昔日周公之事,干位攝政,好在新君繼位前,集中大秦的力量,應對北虜南蠻之侵…
“周公好歹是其君幼弱而攝國政,黑夫卻是君位空懸之時攝政…你要效仿的,怕不是共伯和罷!”
如此想著,張蒼跟隨季嬰,往北坂上的咸陽宮走去,聽說武忠侯進入咸陽后,婦女無所幸,財物無所取,封宮室府庫,直到今日清晨,咸陽宮編鐘長鳴,召集千石以上官員入內,以確定未來一段時間,大秦的特殊政體:
“武忠侯攝政!”
張蒼似是來遲了會,沒能趕上這場盛會,倒是在咸陽宮中遇到了不少往外走的文武官員,多是始皇帝、胡亥之后的殘留之臣,以周青臣、王戊為首,這群人噤若寒蟬地往外走著,見到張蒼后,都極為熱情。
尤其是奉常周青臣,更是趨行上前,親切地尊稱張蒼為:
“子瓠君!”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手上無權,更在泰山頂惹過秦始皇帝勃然大怒的人,張蒼在秦廷廝混了十多年,從未受過如此禮遇,但他知道這是為何。
“還不是知道我與黑夫有舊。”
唯獨從前與張蒼關系還算好的御史楊樛,卻不搭理他,氣哼哼地往外走,身旁還聚集著數人,袖子甩得一個比一個響,看來這就是反對此事的群臣了…
張蒼不由得暗暗腹誹:“這些剛直正臣,怎不見始皇帝做錯事時出言進諫,他們又是怎么在胡亥、趙高主事時活下來的?”
張蒼只能硬著頭皮,頂著一眾人等的作揖奉承,或白眼中往上走,直至在陛頂上,遇到了他年歲老邁的師兄李斯…
白發蒼蒼,老丞相似乎又老了一些。
張蒼忙下拜頓首:“丞相…”
“子瓠。”
李斯對他的態度倒是未曾改變,只是輕撫張蒼之背,嘆息道:“我大秦古時亦有攝政之制,懷公、出子時有庶長攝政,但頗受史官詬病,今日成全了此事,李斯不知道以后會得罵名,還是善名。”
“也罷,李斯齒歲已老,荀門以后,恐怕就要靠你來光大了。”
又指著后方咸陽宮大殿:“去罷,武忠侯,在殿中等你!”
張蒼爬了半天階梯,氣喘吁吁地步入咸陽宮大殿時,正好看到這樣的一幕:
黑夫身著卿相袍服,負手站在空曠的大殿內,望著空蕩蕩的君榻——還有君榻上懸著的天子劍!
“武忠侯…”
雖然平日里挺想黑夫的,但眼下見了人,張蒼卻又有些踟躕,生怕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他熟識的黑夫了。
權勢會腐蝕人心,在蘭陵時待師弟們和善親熱的李斯,入了秦廷后,也能狠到對同門而出的韓信下毒手…
黑夫轉身,見是張蒼,不由大喜,笑著上前來,一把抱住大胖子,在他背上橫肉拍了又拍,笑道:
“本以為子瓠逃難一年有余,總會瘦削些,看來塞北的牛羊肉,養人啊!”
這對父子,就喜歡笑話他這點,張蒼遂如過去那般笑罵道:“肉酪是養人,汝子亦肥大了不少,再見面,恐怕認不出他了。”
他又抬頭,看著懸在君榻上,不倫不類的天子劍:“這是…”
“子瓠卻是來遲了一步,未能看到一場好戲。”
黑夫笑道:“當李斯宣布,我當效仿周公攝政時,楊樛等人呼天搶地,幾欲以頭撞柱,只可惜力道不大,沒撞出血來,彼輩欲阻撓此事,楊樛更當面質問,我欲行田常之事焉?”
“黑夫欲行么?”張蒼定定地看著他。
黑夫卻不正面回答,指著那君榻道:“我麾下的叔孫通等人,他們極力鼓動我做事做到底,效仿周公、伊尹,佩天子劍,踐阼而治!”
所謂踐阼,便是直接登上君榻主階,臨天子位。
這就不止是單純攝政了,而是更進一步的攝天子位!距離捅破窗戶紙,真的只差一下。
“我當時,就這樣在眾人目光中,取了天子劍,走了上去。”
黑夫指著君阼笑道:“不過卻將天子劍懸在君阼之上,未曾坐下,而是站立在側。”
他一邊說一邊走了上去,在君榻右側站定,攤手道:“這便是我,大秦攝政武忠侯,現在的位置。”
“如今的情形是,一些視我為亂臣賊子,想將我從上面拽下來,逼著我在陛下叩首,將權勢還給嬴姓新君,不管他是賢是愚,說‘如此方可謂也’!”
“一些人則拼命將我往位子上推,生怕我的地位,礙了他們繼續往上爬的高度。”
“但他們都別想了,黑夫想站哪,就站哪!”
“你倒能忍住。”
張蒼長吁了一口氣,說道:“我曾揣測,殷相伊尹初心還真是如俗儒所言,暫時攝位,待太甲悔過便歸,但在上邊坐了三年,便不想再站起來。”
“也不瞞你,我真坐上去過。”對張蒼,黑夫不吝隱藏。
在張蒼啞然的目光中,黑夫告訴了他事實。
“就在昨日黎明前,咸陽宮內空無一人之時,我偷偷來到這,站在殿尾,當初我為郎官時站過的地方,對著君榻望了許久,眼看左右無人,便悄悄摸摸坐了上去…”
“這曾經是始皇帝的位置,你知道我坐下后,感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張蒼驚駭于黑夫之膽大,之視禮法為無物:“什么?”
“冷,冰冷徹骨。”直到此刻,黑夫都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盡管地下有暖龍,盡管大殿內燈火通明,但我仿若能看到,當年秦始皇帝獨坐在上面時,是何等孤獨凄苦。”
“而放目望去,大殿里,空無一物,就算下邊站滿了人,他們的臉對著地,將心藏在玉圭袍服里,我也看不清他們的真面目。”
“我旋即抬頭,想透過大殿,看看這都邑,這碩大天下,卻為厚厚的墻壁所阻隔,同樣瞧不真切。”
“那時候我明白了。”
黑夫搖了搖頭:“我被困在這囚籠中,戴著桎梏,而這上面,什么都沒有!”
“直到我離開了這位子,往下走。”
“我讓人敞開宮殿大門,讓清晨第一縷光線照射進來。“
“我讓人將咸陽宮門次第開啟,站在陛上,吸著這咸陽清冷的空氣,感受宮外的熙熙攘攘,里閭煙火,才覺得自己應有盡有,此時再回首咸陽宮闕,我終于明白…”
“若想要大權在握,還能應有盡有,知天下利弊,知民疾苦,那便只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張蒼拱手而問。
黑夫下了陛階,拍著張蒼肩膀,指向宮室之外的碩大巨都:
“從人民中來。”
“到人民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