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這天,韓信已克郿縣(陜西眉縣)。
距離他們這支偏師在虢縣開會,決定北上雍城,圍點打援,已經過去了七八天,這些天里,韓信軍可謂高歌猛進…
首先是在雍城一戰,面對守卒和內史保中尉軍的兩面夾擊,韓信果斷以逸待勞,先敗遠到而來的內史保,又乘著雍城守卒出城接應的空當,派死士殺入城中,秦國舊都雍城遂破…
也就在抓獲的中尉軍俘虜口中,韓信得知了武忠侯已擊破武關的消息——但聽上去更似是傳聞而非事實,因為什么“流星火鴉”“地動山搖”“武關崩塌”之類,讓人匪夷所思…
趙衍首先表示不相信,倒是巴人武士丹虎提供了一種解釋:
“汝等秦人不是早就會移山分嶺之術么?”
他講起了一個蜀中流傳甚廣的故事,許多年前,秦王知蜀王好色,許嫁五女于蜀。蜀遣五丁迎之。還到梓潼,見一大蛇入穴中。一人攬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拽蛇,山崩時壓殺五人及秦五女并將從,而山分為五嶺,蜀道遂開。
“當年能做,如今又為何不能?”丹虎言之鑿鑿,顯然是把傳說當成了真實,搞得韓信等人面面相覷,良久后陸賈才到:
“徐福曾言,武忠侯極善兵陰陽家之術,又得大義,或許還真有祥瑞相助也說不定…”
韓信想想也有道理,記得在討伐百越時,韓信率兵卒去攻打駱越甌越,武忠侯就特別強調,不許士卒戰前說”此戰勝后歸鄉成婚“等三句話,顯然是兵陰陽家做派。
不過在那時的韓信看來,兵陰陽家的作用,其實不在于真能取悅鬼神保佑,只在于安定軍心,提升士氣,畢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而眼下,在聽聞武忠侯兩日破武關的奇跡后,他卻有些將信將疑了。
“莫非武忠侯真掌握了我尚未知曉的兵道秘術?”
不再驕傲自滿的韓信心里如此想。
既然武忠侯提前進入關中,那就大不必在雍地慢慢打基礎了,韓信立刻做了決斷,一邊派人聯絡隴西、北地友軍,主力則向東追擊內史保殘部!
七月初五,韓信率軍追至郿縣,郿縣令已聞東方之變,緊閉城門拒絕內史保入內。可憐的內史保不得不帶著殘部在城外列陣而戰,但他面對的是韓信啊,再敗,內史保本人自殺,余部萬人皆降…
眼看勝負已定,郿縣令這才打開城門,迎北伐軍入內,口稱“義師”。
按照北伐軍的老規矩,陸賈令人封府庫,官吏仍任舊職,一切以維持秩序最為緊要,韓信安排士卒在邑外扎營后,自己卻轉到了城東勛廟…
勛廟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得黑夫、李斯建言后設立的,專門祭祀秦孝公以來,對秦一統天下有功績的勛臣,分別是商鞅、白起、司馬錯等,而各地主祭又有不同,郿縣作為白起故里,自然主祭武安君白起。
在祭祀這位兵家前輩時,韓信顯得格外鄭重,因為他總覺得,白起的身世經歷,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同樣是祖上可能闊過,后來中道衰落,在行伍里打拼,卻被貴人穰侯魏冉相中,驟登高位,一出場便是為左庶長,將兵數萬而取韓之新城,升左更。
但秦國打下韓國新城后,韓魏兩國反應劇烈,聯兵二十四萬御秦,當時魏冉力排眾議,推舉白起為帥,以十萬秦軍敵之,伊闕之戰,白起先敗魏將公孫喜,又破韓師,斬首二十四萬,拔五城…
被人蔑稱為“小豎子”的白起一戰成名,從此以后一發不可收拾,鄢郢、華陽、陘城,直至長平,三十余年間,一步一個腳印,終成一代戰神。
雖然,現在有了更加勵志的武忠侯…
拜完白起廟出來后,韓信若有所思:“我遇武忠侯,好比是白起遇穰侯,現在已打了自己的新城、伊闕,還差一個鄢郢之戰,以覓得封侯之位…”
公侯將相寧有種乎,封侯亦是北伐軍中每個軍吏的夢想,而最接近這一目標的,除了黑夫幾個南郡舊部外,便是戰功赫赫的韓信了!
他不再滿足于在雍城打下一片天地,而將目光瞄準了咸陽!
“武忠侯雖入武關,但聽說藍田仍有王離十萬之師阻撓,我若急發兵東進,取廢丘,兵臨咸陽,便能打亂王離部署,使之腹背受敵,破城之功,也有韓信一份!”
但武忠侯自己作為徹侯,有資格封他人為侯么?
韓信曾向陸賈提出過這個疑問,但陸賈對此十分篤定:“君侯以一己之力,再統南北,他沒資格,誰有資格?待入了咸陽,自有辦法名正言順!”
韓信這下更放心了,下令大軍在郿縣休息一日,而后迅速東進,爭取七月中旬前,與武忠侯會師咸陽!
但當七月初八,韓信將兵至美陽縣時,卻接到了來自武忠侯的命令…
“武忠侯已屈藍田之兵,入咸陽?”
韓信與眾人面面相覷,皆十分愕然。
“怎這么快!”
韓信不知道,他這一路是真刀真槍一路打過來的,黑夫那一路,卻是靠著嘴炮一路轟過去…
自然更快。
除了咸陽和平解放的消息外,更有黑夫給韓信的勉勵和命令: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取雍克虢,舉岐之西,當赴咸陽受賞,然岐之東,亦須仗君之力也,待廓清關中之日,便是封侯之時…”
打工仔韓信只能吃下這張畫餅,目視眾人,轉達了武忠侯的命令:“渡涇水,開赴上郡!”
雖然武忠侯讓陸賈發岐西府庫,進行一次賞賜,但軍中抱怨未嘗沒有。
畢竟韓信偏師兩萬余人,去咸陽看看花花世界的夢想破滅了,卻要去陜北的黃土塬打一場新的仗。
韓信倒是沒啥意見,他告訴眾下屬:“現在的情勢是,楚軍已為趙高所引,陷西河…”
所謂西河便是黃河以西,洛水以東地區,亦稱河西(陜西韓城)。春秋之季,秦晉每角逐于此,后魏國吳起取之,據說用五萬魏武卒大敗前赴后繼的秦五十萬人,設置西河郡。
雖然這數字聽上去不靠譜,但那塊地方,自此便成為秦國的恥辱,猶如燕云十六州之于宋。
這才有了秦孝公丑秦卑弱,招賢變法強秦,以復故土。后來秦與魏三爭西河,付出了無數人生命,最終在秦惠文王時奪取,行政上亦劃歸關中。
西河是秦百年之恥,眼下楚魏趙聯軍再度攻占西河,富庶的臨晉、夏陽皆淪陷敵手,所有秦人都感到了緊張!這也是藍田秦軍將尉大多不戰而降的原因——南北之爭、新老秦人之爭不過是同室操戈,縱有勝敗,也留底線,不至于屠家滅門。
但楚人若打到家門口,這便是生死攸關的外辱了!
“武忠侯言,六國群盜據西河,譬如臥榻之側有仇讎酣睡,待咸陽穩定后,他便要親率大軍東進,驅逐楚軍,以廓清關中。”
“而吾等的職責,便是向東北行,經云陽縣進軍上郡!防止楚軍北上的同時,也要抵御匈奴南下!”
根據黑夫派人告知的情報,除了楚軍陷西河外,北邊的匈奴人,也在其單于冒頓統帥下,進犯云中郡,目前已在頭曼城重新建立單于王庭。
因為長城兵團悉數南下的緣故,北部邊防空虛,匈奴人在云中如入無人之境,并對朔方、北地、上郡不斷襲擾,劫掠人民畜口,昔日臣服于秦的林胡、白羊、樓煩也再度倒向匈奴,出其騎從助匈奴為虐北方…
“武忠侯擔心,匈奴人會寇上郡(陜北),上郡其地,外控戎索,內藩畿輔,上郡驚,則關中之患已在肩背間矣。若匈奴騎兵沿直道南下,與楚人共擊關中,情勢便更加麻煩。吾等須得在十五日內抵達上郡雕陰,隔絕北虜南蠻!”
未能先入咸陽的尷尬一掃而空,韓信再度振作起來,他有預感,雖然錯過了“鄢郢之戰”有點可惜,但屬于自己的“華陽之戰”,就要來了!
偏師行動迅速,八日已至好疇縣(陜西乾縣),七月九日,至鄭國渠與涇水交匯處的仲山瓠口。
涇河本來在大塬里彎彎曲曲流淌,出了仲山腳下這個峽谷口以后,才算到了關中平原,形成了一個S型河道,河面一下子寬闊起來。而鄭國渠正是從瓠口取水,像一根長長的吸管,穿過關中平原北部,把涇河和洛水連接起來。
武忠侯已派前鋒來此收集船只,搭成浮橋,以讓韓信偏師渡涇。
光附近亭舍的船只當然是不夠的,只能強征過往行船,但一艘從北地方向順流而下的船只,卻斷然拒絕了小吏的征令!
船上,一位體重高達兩百斤,壓得小船吃水線微微下沉的胖士人呼呼赫赫:
“吾乃前柱下史張蒼,來自北地,有萬分緊要的軍情,要去咸陽,告知黑…武忠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