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元年六月二十三日夜,咸陽城中,聽聞老丞相墜車病重,李斯昔日的舍人故吏,紛紛前來丞相府邸探望,一時間李府門前車水馬龍,又排了大長隊。
只可惜,有資格進入的十中無一,但就是這十來人,此刻都在后悔自己得入門庭,因為他們,都被方才發生的驚變,嚇得目瞪口呆:
就在半刻前,奉二世之命來恤問探望的郎中令趙高,才入相府內院,后方的厚重大門便轟然關閉,李斯仆役家人手持兵刃一擁而出,將趙高按翻在地,臉緊緊貼著泥地…
而更讓眾人駭然的還在后頭,卻見據說是只剩下一口氣的李斯,卻捋著胡須,從寢堂虎步而出,步子邁得很大,神采奕奕,哪還有半分垂死的跡象?
李斯身后,則是他的女婿,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將閭,以及通武侯長史,因前線戰敗被剝奪爵位,淪為庶人的甘棠…
“右丞相!?”眾吏感到莫名,只覺得是出了大事。
李斯朝眾人拱手:“讓二三子擔憂了,李斯無恙也。”
“李斯,你這是要謀反么!”這時候,陪同趙高來李府的謁者大喊。
“要造反作亂的,分明是這奸賊!”
李斯兩指并攏,指著還在死命掙扎的趙高,正氣凜然地說道:“昔日先帝逝世前,曾在榻前,把李斯之臂,深以后事為念,故設四重臣輔政,以為天下無虞。”
“豈料趙高這奸佞欺上瞞下,隔絕中外,謀害忠良,誣陷馮君,使得馮氏及公子高族誅,通武侯已發覺汝之狼子野心,故請陛下誅之。”
“只可惜老將軍天不假年,竟陡然逝去。趙高僥幸逃死,仍不知悔改,敗亂國典,內則僭擬,外則專權,群官要職,皆置所親,殿中宿衛,易以私人,離間兄弟,傷害骨肉,使得天下動蕩不安,人人心懷畏懼,朝廷信譽掃地,天下叛者半矣…”
李斯看向被削為庶民后走投無路,只能向自己求助的甘棠:”甘長史,請將通武侯遺言,告予眾人知曉!“
甘棠看了李斯一眼,本來只是想借李斯之手除去趙高,但事情發展到這份上,已非他所能控制,只好道:
“通武侯臨終前念念不忘的,便是逐君側之惡人!他說,朝中奸佞必須肅清,若陛下心軟,不誅趙高,吾等定要設法讓王離陳其利害,至少要勸說陛下,打發趙高去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親衛門客往殺之!”
“只可惜我才入咸陽,便被罷了官職,王離將軍亦為陛下催促,一心南下御敵,未能肅清奸佞,而趙高,依然受陛下信賴如常…”
甘棠真是對胡亥失望透頂,一心欲除去趙高,完成王賁夙愿的他也顧不上那么多了,破罐破摔,開始借李斯之力。
李斯頷首:“今日李斯愿同二三子繼通武侯之遺志,誅此惡臣!再去望夷宮,迎回陛下!”
即便黑夫已經兵臨峣關,但咸陽依然延續著數十年來強大的慣性,繼續奉行皇帝的命令,沒有胡亥詔令,不論是李斯還是趙高,想做點什么都有些困難。同理,只要控制了胡亥,挾持天子,咸陽投降黑夫,還不是眨眼的事?
群臣早就忍受趙高許久,聞言紛紛叫好,但來探望李斯的眾人中,亦有怯怯者,出列道:“丞相,吾等未得陛下之制,郎衛恐不會聽從,咸陽必定有一場火拼,大敵在側,就不怕生變使黑夫乘虛而入?”
這就是李斯想要的啊!
但此事尚不能公開,否則難以預料咸陽諸吏向背,于是李丞相肅然道:“攘外必先安內!”
“沒有什么,比趙高頭顱,以及陛下罪己、親征更能激勵三軍作戰的了!”
“更何況,趙高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倘若不圖,恐其為變也。”
李斯走到從開始到眼下,一言不發的趙高面前,說道:“趙高,你以為你暗通六國群盜,欲賣河東、關中之事,老夫不知么?”
直到這時,一言不發的趙高臉上,才露出了一絲驚異。
李斯露出了滿意的笑:“先前不能確定,可現在,卻確鑿無疑了。”
方才那句話,卻是李斯用來詐趙高的,還真唬出來了,就像趙高其實未曾掌握李斯通黑的實錘,李斯也尚未收集到趙高通六國的證據,雙方在玩一場蒙著眼睛,揣測對方意圖的游戲。
該問的都問出來后,李斯大手一揮:
“立刻押著趙高,去招降郎衛,再派人控制各門及宮室!”
然而,李斯的仆役家人才打開門,欲一擁而出去辦大事,不曾想,卻被一陣猛烈的弩箭射了回來,受傷的人哎喲痛呼。
李斯大驚,再派人站在屋頂上一瞧,卻發覺有更多的郎衛軍,點著火把,正朝丞相府擁來!
眾人大駭,李斯也愣在原地,他沒料到,在趙高被緝捕的情況下,對面還會有人反抗。
“哈哈哈。”
這時候,趙高哈哈大笑起來,激動恐懼,他的聲音有些走樣。
“李斯啊李斯,你固然聰慧,想出如此計策騙我來自投入網,只可惜,還是料錯了一件事,你且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誰!?”
李斯讓李于揪起“趙高”的頭發,逼他抬起臉,舉著燈籠靠近,瞇著眼查看。
卻見那張臉龐酷似趙高,驟一看毫無問題,尤其是夜里,幾能亂真,但若是熟識趙高的人,仔細看上半刻,便能發現點不同之處。
鼻梁略高,眼睛稍小些,這些細微的差別,足以構成兩張不同的臉了。
而捏著他看似殘疾佝僂的手一拉,才發現竟是健康的…
這人不是趙高。
“汝是誰?”李斯只覺得,自己怕是上當了。
那形容身材與趙高相差無幾的中年人毫無畏懼,反而有幾分釋然,他大笑道:
“我乃趙高之三弟。”
“我是兄長的替身。”
“他的影子!”
幾個里閭之外,抬頭看了看月色,約定時間已過,卻半響不見人出來,趙高已能篤定,李斯府中的確有詭異,不由喃喃道:
“三弟,你真是個好替身,好影子,為兄定會照料好你的子女。”
中原貴人豢養替身,以應對突發情況,由來已久。
早在春秋時,齊頃公就有一位車右逢丑父,此人面目與頃公相似,衣服與頃公相似,若非他站在車右位置,手持長矛,而頃公居左持弓矢,幾難辨認清楚。
故在齊晉鞍之戰里,當齊軍大敗時,逢丑父就跟齊頃公互換了位置。二人為晉人所俘后,因為春秋貴族戰爭講究禮節,并未為難。
于是逢丑父故意拿出為君者的架勢,讓真的齊頃公去取水,齊頃公第一次還傻乎乎地取水回來,逢丑父假意嫌水不干凈,讓齊頃公再去,遂使齊頃公逃脫,而自己遭晉人泄憤殺死。
無論逢丑父的結局如何,他充當了齊頃公的“影武者”卻是顯然的。
趙高知道,秦始皇帝亦有替身,有時候更會藏于副車上,不過那些人都被胡亥給殉在驪山了。
作為中車府令,趙高對此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旁人不知道的是,趙高也有一個影子替身,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三弟。他們一家人長于隱官,相濡以沫,二弟趙成勇武,做了河東郡尉。三弟卻不怎么成器,文武都不行,唯容貌身材與趙高頗似。
這一年來,趙高遂有心訓練他,有時候甚至會讓三弟穿著自己的衣裳,出席一些不重要的場合,只要不說話,幾能以假亂真。
小心駛得萬年船,今日這影子,總算派上用場了。
只可惜了自家三弟。
趙高看向閻樂:“你在此指揮郎衛,將李斯府邸圍住,不得走脫一人!”
“我這就去望夷宮稟報陛下,李斯果已叛,近來不僅將家眷暗暗送出城外,更拘禁陛下使者,勾結公子將閭等人,與黑賊叛軍通使,反意昭然若揭。請陛下勿再遲疑,速發射狗馬禽獸之材官擊之!”
“諾!”
閻樂領命,如今衛尉、中尉軍或在外防御叛軍,或在驪山約束刑徒,咸陽空虛,只剩下趙高控制的郎中令軍,以及胡亥去年征來屯衛諸宮室的五千材士了。
夜色中,趙高乘在車上,朝望夷宮狂奔而去,又回過頭,望著火光沖天,已發生交戰的丞相府,還有大亂前夕的咸陽城,切齒道:
“李斯,同行為讎!”
“此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這大秦的山河社稷,只能由我來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