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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0章 舟中指可掬

  從穰縣往西北行,過鄧林之險,便徹底離開平坦的南陽盆地,進入丘陵地區,道路崎嶇陡峭。尤其是到析縣(河南西峽縣)地界后,有一谷名黃谷,為兩山所夾,有一小關隘。

  據說共尉回報,他們從穰縣西來時,在此遇阻,一場鏖戰,付出不小傷亡才奪下黃谷。

  黑夫到此時,士兵們還在收拾戰場,尸體被區分搬走,臂上纏紅、白、黑布料的是南軍,其余是北軍。

  谷口處,數不清的箭矢插在地上,箭羽潔白,這是用當地一種水鳥制作的,所以析縣也有另一個名:白羽城。

  等抵達析縣城外,卻見這是個水邊的小城,黑夫一眼就看見城外幾十個營壘柵欄里,抱頭蹲著的俘虜,皆垂頭喪氣,與穰縣那一批并無兩樣。

  數量倒是挺多,黑壓壓的數不清,共尉來拜見時,黑夫詢問他:“截住了多少?”

  “兩萬人!”共尉道:

  “數日前,賊軍遇雨,山道難行,從宛城、酈縣撤離的最后一批北軍被耽擱了,只趕在吾等前一天抵達析縣。不過我軍在黃谷受阻多時,本已趕不及了,是東門叔父冒著雨,帶兵襲擊西岸,擊破斷后敵軍,毀掉了浮橋,又擋住了司馬鞅率師來救,這才絕了東岸兩萬人的希望,投降了,司馬鞅不知我軍多寡,也朝武關撤去。”

  兩萬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北軍在南陽十五萬人,新野、穰縣的五萬已投降,加上析縣的,算是被留下了小半。

  不過,黑夫最擔心的是東門豹那邊損失太重,得不償失。

  “東門叔父讓大軍掩后,他親率輕兵陷陣,故傷亡不重,只是…”

  “只是怎么?”黑夫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是東門叔父自己受了傷!聽醫者說,還不輕!”

  東門豹的部隊駐扎在丹水西岸,因為浮橋已毀,現在還沒搭好,黑夫要過去,還得乘船。

  在這艘船上,他卻看到了好幾截沒來得及清理的指頭。

  共尉解釋道:“浮橋為東門叔父所斷,東岸北軍為了過河,混亂中一道涌向河岸,爭船搶渡。先上船者揮劍亂砍,故船中斷指甚多,竟至可以捧起…這艘船,是哪個不用心的屯長清理的?下吏這就讓人將它們扔了!”

  “不必了。”

  黑夫嘆了口氣,低頭將那幾枚泡得發白的指頭一一撿起,孰視良久后,交給親衛。

  “舟中指可掬,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可見此戰之殘酷啊,將它們,連同那些死去的北軍士卒,一起埋了罷,那些年長點的兵卒,或許十多年前,還曾是一起伐魏滅楚的友軍袍澤呢。”

  “有罪的是胡亥、趙高,還有不愿悔改的司馬鞅、甘棠,普通士卒,只是受上吏之命行事,在這場戰爭里,他們并無選擇的權力!”

  “讓彼輩的尸體,頭向西方罷,好不容易,到了離家這么近的地方,卻死于門閭之外,真是遺憾。”

  這個小插曲過后,載著黑夫的船只渡過均水,等進了東門豹的營地,卻見這里雖然有不少傷兵,但減員不算嚴重,抵達大帳后,還不等他入內,卻聽到了一陣聲音很大的唾罵。

  “韓信那孺子,去歲在丹陽被打得大敗,損兵折將。而現在,乃公卻在丹陽得了大勝,等再見時,我看他還敢不敢洋洋得意!”

  聽這聲音,黑夫知道東門豹應無大礙,掀開營帳進去,笑道:“阿豹,共尉說你受了重傷,為何還如此呱噪?”

  “亭長!”

  東門豹正光著上身,趴在榻上,由醫者上瘡藥,卻是背上中了一箭,但因為他甲厚,入體不深,此刻見黑夫來了,立刻起身。

  黑夫讓他趴下,東門豹卻渾不在意:“小兒輩沒受過磨難,這點小傷算什么?想當年,吾等隨亭長為卒伍時,誰不是滿身瘡疤?”

  他身上,從頭到腳,的確多有創傷,好似一只豹子斑斕的花紋。

  黑夫卻臉一板:“趴著,我親自給你上藥!”

  等黑夫親手給東門豹敷了傷藥,系繃帶時,東門豹忽然嘆息道:“亭長的手法一如昔日,想我最重的一次,是在外黃城頭,幾死矣,幸而有亭長救治,這才挽回一命…”

  黑夫道:“陳無咎的作用比我大,沒他的瘡藥,就算止住血,也于事無補。你呀你,都已是裨將軍了,怎么打仗還是喜歡親冒矢石?”

  東門豹道:“我當時也是無奈,那雨天里,敵眾我寡,我軍皆有退意。遲一步,東岸的兩萬人就要順利撤走了,我不親自沖鋒陷陣,手下的吏卒,又豈會追隨呢?”

  “阿豹死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多截住敵兵,如此,才能讓亭長早日入關!讓安陸鄉親,早點過上好日子。”

  “若是折了你,縱再多俘虜兩三萬人,也是虧的!”

  黑夫打了活結,卻又笑道:“阿豹,方才我聽你在說韓信,莫非仍對我將你從漢中調回來,耿耿于懷?”

  “是豹無能,未能攻克南鄭…”

  東門豹嘴上不說什么,臉上的不滿卻袒露無遺——這不滿并非針對黑夫,而是針對韓信!自從那次發生沖突后,倆個心眼一樣小的家伙,已是結了仇。

  黑夫卻搖頭:“我換將,可不是因為這個。”

  “你覺得漢中和武關,哪邊是主攻方向?”

  東門豹想了想:“自然是武關!”

  “對啊。”黑夫拊掌笑道:“漢中由偏師去取即可,但武關這邊,我卻需要一名勇冠三軍的先鋒大將!”

  旋即黑夫臉一板:“怎么,阿豹不欲與我同戰?”

  “做亭長馬前卒,也好過什么偏師主將,只是…”東門豹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什么。”

  黑夫站起身道:“開春以來,有些人,我便不點名是誰了…彼輩說我用人就像砌磚,后來者居上…”

  “簡直是一派胡言!”

  黑大帥憤怒地批判了這些流言,轉而寬慰東門豹:

  “放心,東門暴虎有的是立功的機會,往后不論爵位職銜,都不會居韓信之下!”

  東門豹這邊,總算是安撫了,離開營帳,黑夫心中跟明鏡一樣。

  南郡鄉黨舊部里,東門豹算得上是爵位功勞最高的一位了,他的態度,不可不止是自己在耍性子,而代表了一群人!

  韓信的飛速崛起,甚至娶了黑夫侄女,這讓不少舊部子弟又嫉又羨,同時有種深刻的危急感。

  雖然將“有功者居上”喊得震天響,但絕對的公平是不可能的,作為領導,一碗水要端平,以后軍隊里,黑夫之下,絕不會是韓信一家獨大。

  他一方面要繼續提拔舊部,另一方面,還得發掘新的人才。

  所以回到這件事,若完全客觀地來看,東門豹是沖鋒陷陣之才。

  而韓信是帥才,連百萬之軍,將兵多多益善,用蕭何的話說,就是“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

  后者顯然比前者更珍貴。

  但不能光看二人能力,還得看另一層面。

  “沒錯,韓信可為我而戰。”

  黑夫露出了欣慰的笑。

  “但阿豹,他卻能為我而死!”

  四月上旬,北伐軍連連告捷,窮寇能截的截了,未能截住的八萬多人,也早已進入武關,閉關而守。

  而這時候,黑夫就得面臨新的問題:哪怕不算“投誠”的新野兩萬南陽兵,俘虜也多達五萬人,一個月就得吃七八萬石糧食,總不能白養著,如何對待這些俘虜,便成了個問題。

  “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

  好在,黑夫麾下,還沒人提這種蠢主意。

  畢竟是體制內的反賊,他們這些荊地的“新秦人”縱被關中“老秦人”看低一眼,但這只相當于,天子腳下的帝都人民,看不起其他省份,是地域歧視,倒沒有更多折辱無狀,眾人于北軍更無滅國亡家之仇,沒必要殺之而后快。

  所以如何對待俘虜,黑夫早就有打算了。

  “優待俘虜!”

  “這幾天里,俘虜食物一如《傳食律》,率長、五百主等,每餐粺米半斗,醬四分之一升,有菜羹,并供給韭蔥。”

  “五百主以下,直到屯長,每餐粺米半斗,有菜羹,供應鹽。”

  “什長、伍長,糲米半斗。”

  “士伍,糲米三分之一斗。”

  伙食一如北伐軍各級別標準外,天下從未有過如此優待俘虜的,眾人都有些想不明白。

  不過黑夫又說了,想吃飯,還有一個先決條件。

  每頓飯前,俘虜都會排排坐,軍法官則對他們進行洗腦,告訴眾人“衣帶詔”的內容,北伐的正義性,以及王賁將軍臨終前的幡然醒悟…

  黑夫這么做,有自己的打算。

  他曾看過一組數據,后世另一場內戰,戰爭之初,國軍的總兵力為430萬人,我軍總兵力為120余萬人,雙方兵力對比為3.5:1。

  但在遼沈戰役后,國軍總兵力降到290萬人以下,而我軍總兵力已達300萬人以上,雙方強弱異勢了!

  等平津、淮海兩戰之后,比例更加夸張。

  總之是敵人越打越少,我軍越打越多。

  這可不是簡單的殲滅,而是此消彼長,不少俘虜通過整編,也搖身一變,成了解放軍…

  黑夫準備效仿此法,畢竟就算推翻胡亥的小朝廷,戰爭仍未結束,東方六國余孽已經起勢,黑夫需要打一場”再征服“之戰。

  到那時,這些整編的俘虜,便又能派上大用場了。

  “我已讓任王翳為都尉,專門統領投降的北軍車騎,安排到汝南去。其余的徒卒,給他們好好吃幾天飯,宣揚宣揚吾軍乃義之所在,使其釋疑安心后,便要開始甄別挑選了。”

  如果想要加入北伐軍,繼續留下當兵的,那便會被分配到各個軍隊當中。

  “若有不愿者呢?”

  季嬰有些擔心,他作為護軍都尉,這幾日可好好觀察了下析縣、穰縣兩地的降卒,知道他們在竊竊私語什么:

  “今武忠侯能入關取咸陽,大善;即不能,虜吾屬而南,咸陽必盡誅吾父母妻子…”

  所以根本別指望,俘虜吃了幾頓飽飯,又沒遭到虐待,就會喜滋滋地投效。

  “他們是這樣想的?”

  黑夫點了點頭,此乃人之常情,換了誰都一樣。

  “不愿加入的,也不必強求。”

  季嬰眼睛閃過一抹狠色,伸出手在脖子處一比:“亭長的意思是,將不愿加入北伐軍的俘虜…”

  詐而坑之!

  黑夫卻搖頭:“我說過,有罪的是胡亥、趙高,普通士卒,只是受征令所召,不得已上了戰場,在這場戰爭里,他們并無選擇的權力!”

  “可現在,我卻要給他們這權力!”

  黑夫露出了狡黠的笑。

  “我會將這些不愿加入的人組織起來,送到武關去。”

  “只要胡亥、趙高敢開關隘,我就任由他們‘入關’!”

夢想島中文    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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