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發生巨變時,北線戰場,卻格外平靜。
西起漢水,東到冥厄三關,這就是南北兩個政權之間的分界線,長數百里,二十多萬人在這條線兩邊駐扎,已對峙月余之久。
“還是老樣子,連條狗彘都見不到。”
再度帶著袍澤們乘馬泅渡白水河,在北岸的村邑巡視了一圈后,北伐軍騎兵司馬老五如此罵道。
老五是安陸縣人,他其實是家里的老大,之所以被取了這么個名,是因為前面四個兄弟姊妹,都沒活過三歲,不是死于饑荒,就是亡于疾病。
到老五時,父母也亡了,他為了混口飯吃,就去投靠了正在招募門客的黑夫家。
最初在安陸幫忙看家護院,后來黑夫去做北地郡尉,需要在家里選些勇武食客相隨,回來挑人的桑木就點了老五的名——因為這廝飯量大,長七尺五寸以上,壯健捷疾,還會射箭,正好符合“武騎士”的標準。
雖然符合標準,但老五過去沒騎過馬,他的騎術出了名的爛,經常從光滑的馬背上掉落,遭到北地良家子和戎狄騎從嘲笑。
直到后來,隨著北地騎兵普遍裝備馬鞍、馬鐙,老五又時常苦練,騎術也漸漸趕了上來。
他作為黑夫身邊的親衛之一,雖未參加過破匈奴之戰,但也見過萬騎交刃的大場面。等黑夫去膠東時,依然帶著他,老五在北地時是騎兵里的吊車尾,在膠東郡兵里,騎術卻成了中上游水平,遂做了統領十名騎兵的騎吏,曾追隨共敖突襲諸田叛軍,也算過足了沖陣的癮。
沒隔幾年,他又隨黑夫到了嶺南,升官為坐擁二百騎的騎將,只可惜,嶺南山林險隘,河流縱橫,騎兵幾無用武之地,老五只能憋屈地管騾馬運輸,往返于五嶺。
好在武忠侯起兵后,重建了騎兵隊伍,因為南方戰馬稀少,騎兵更少,一共只設了三名騎司馬,分屬韓信、東門豹,還有一支是大元帥直轄。
老五靠著自己的履歷,成了其中之一,直接向黑夫負責,他的職責便是負責白水河這一百余里的警備…
北伐軍占領白水河(湖北棗陽滾河)與桐柏山以南,已過去兩個月,秦廷的軍隊源源不斷地從武關開入南陽,但他們沒有急于向南進攻,而是集中在宛、葉、鄧一帶,雙方陷入了僵持狀態。
這也導致,白水河以北數十里,都變成了渺無人煙的無人區,或是秦廷強遷,或是百姓主動流亡,避開戰爭,十里村社空空如也,近來甚至連狗彘都看不到一只了,只有地里與雜草混生的粟稻頭越垂越低,快到收獲之日了。
“近日來糧食吃緊,真像抽空將這些粟割了。”
到了吃飯的時間,他們在一處空空如也的里閭旁嚼干糧,一個騎將看著田畝舔著嘴唇,一邊將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袋豆子喂給馬兒。
老五則罵道:“不等你動手割粟,北軍的斥候便會沖殺過來,將汝等射殺于田中。”
南北兩軍雖對峙良久,各自廣積糧秣,好似要打持久戰,但雙方的騎從斥候交火卻十分劇烈,為了爭奪更大范圍的偵察空間,他們幾乎每天都在戰斗。
但幾次交手下來,老五不得不承認,北伐軍的斥候騎從,壓根就不是關西精騎的對手。
且不說騎射和對馬匹的熟悉,南人完全趕不上北人,就算只看馬匹,也是北伐軍完敗,他們所騎的南方馬兒,個頭完全被敵軍碾壓,交鋒時一點優勢占不到。
但即便是這批戰馬,還是北伐軍五月份渡過白水河,襲擊蔡陽縣唐子鄉的廄苑才獲得的。那里是古唐國,盛產骕骦馬,那些馬兒的后代,善于吃苦和攀登山嶺,是南方難得一見的好馬。
但骕骦馬的后代遇上塞北、河西馬,依然不夠看。
“若那些北軍的騎從沒有馬鞍、蹬,吾等肯定能打得過,武忠侯當年不將這些馬具做出來就好了。”
有個騎將嘟囔著說道。
老五再度罵出了聲:“你在想什么?你可知道,當年打匈奴,因為有了這些利器,少死了多少人?再者,八年后的事,八年前哪能想得到?”
在他看來,這些時日遇見的同行們,已經手下留情了,根本沒有當年與匈奴作戰時,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勁,大多時候都默契地避開,甚至會一起躲個雨,分享食物。
畢竟幾個月前,大伙還都是秦軍。
只可惜從俘虜口中得知,來的多是上郡兵,鮮少北地兵,老五只覺得可惜,若軍中有武忠侯當年一造的北地良騎,他們就不必只在沿河一線偷偷摸摸地偵察了。
但正因為這種下層吏卒間的默契,所以北線才很安靜,安靜到讓人忘了,這是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爭…
直到七月十五這天,這份安靜,被打破了!
一天的巡視完畢,老五回到了白水河南岸,陸續受到了甲乙丙三個騎隊的匯報,說北軍的斥候出動較往常更加頻繁。
老五感覺有異,但西邊的兩個騎隊,卻遲遲無人還報,直到幾匹空馬驚恐地跑回河邊,他才篤定,自己的部下出事了!
北軍的斥候騎從橫越白水河北岸,耀武揚威,全無平日的默契,更糟糕的是,哨塔上,斥候還瞧見,北方天際,煙塵高揚,遮天蔽地!
王賁在宛、葉的大軍,終于出動了!
老五面色大變,將嘴里的炒米吐掉:“速速派人,去稟報武忠侯!”
黑夫人在鄢縣(湖北宜城)。
“收成不錯,鄢地這邊的數萬大軍,靠本地糧食,也可以自足了。”
七月中,南方稻熟前夕,黑夫正在鄢縣近郊的田間地頭視察。
這里楚國的早期都城,稱之為“鄢郢”,它能被選為都邑,自然有其過人之處:這里北靠荊山,有山林之饒,東面則地形廣袤,田土膏腴,幾百年來一直是楚國重要的產糧地。
黑夫特地調了衷來,帶人屯田,以確保當地收成,除了說好的五一之租,當地多出的糧,統一由北伐軍搜粟都尉平價收購,充作為前線軍糧。
奪取鄢城后,黑夫并沒有將寶押在這,畢竟此城歷史雖然重要,卻也有漏洞,那就是建城在洼地上,很容易積水,歷史上就曾被武安君白起筑長渠灌城,楚人死傷慘重。
為了不重蹈覆轍,黑夫在此屯駐大軍之余,又令共尉繼續向北移動,在漢水之南建立了一個前哨城塞,一來與鄢城互為唇齒,而來,也能就近知曉南陽王賁軍的風吹草動!
這份未雨綢繆是正確的,一個時辰內,他連續收到了幾處告急:
“山都、樊城、蔡陽、白水鄉、上唐鄉…都發現了敵軍蹤跡,煙塵高揚,遮天蔽地,看來北軍真的開始大肆南調了。”
黑夫看完老五送回來的急報,看著即將熟透的稻穗,笑道:
“非要挑著南方收谷子的緊要關頭,來逼吾等打仗,通武侯是精明人啊,一點都不想給我安然坐收邊角的機會啊,不過…”
“這場戰爭,在邊角打的是先發制人,但在這腹里中央,打的確是后發制人,老將軍,你等不下去了么?”
雖然秦廷大軍不斷南調,但通武侯王賁本人,并未離開宛城。
但經過數月蓄力,他已在漢中、南陽、陳郡集結了二十萬大軍,同時建立了完備的后勤糧道。不論是老兵還是新卒,各部隊猶如臂指,奉命抵達了預定的戰場,隨時可以向黑夫的防線發動進攻。
但王賁的目光,卻沒有放在鄢城、冥厄、隨縣這幾處,反倒對漢水以南,一座新筑的城極感興趣。
他的手指,點在地圖上,樊子城以南,一條漢水相隔的小邑。
“這便是黑夫派人新筑的城?”
長史立刻道:“是,黑賊占據鄢城后,便驅使兵卒,全力修筑此邑,如今還派了共尉,統兵一萬駐守。”
王賁頷首:“此邑雖新,卻以漢水為池,因峴山為塞,一下就扼住了江漢險要,真是好地方啊,黑夫眼光毒辣。”
這座新邑,恰恰是這次秋季攻勢的重中之重,誰得到它,誰就將掌握戰場主動!
想到這,王賁又問:“此邑,何名?”
“稟通武侯,黑賊親自命名: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