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隨何若說得有道理,或對君侯有所補益;若說得不對,君侯大可讓將我下獄,伏斧質于江陵之市!”
隨何自陳,陸賈也為他求情,黑夫這才讓短兵助手,讓隨何說下去。
隨何回到院子里,語氣急促地說道:“君侯雖敗馮毋擇,奪江陵,取南郡及江南諸郡,然靠的是彼明我暗,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隨何雖被鄉人罵作“腐儒”,可他除了學詩書外,也雜采黃老之術,甚至翻過友人逃避朝廷緝捕時塞給他的《短長》之書,頗有心得,侃侃而談起來,口才竟不下陸賈!
“今君侯縱全取荊州,然所得戶口,不及天下十分之一,所擁兵眾,不及朝廷五一。若朝廷反應過來,拿出伐趙滅楚的決定,征兵數十萬來攻,敢問君侯如何御之?隨何竊為君侯不安啊…”
黑夫見他能言善辯,也不讓短兵轟他走了,慢慢端著碗開水,一邊吹一邊道:“縱是我弱敵強,這又與‘稱楚王’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
隨何道:“與其坐待朝廷來伐,不若號令天下群起叛秦,尤其是三楚之地。秦滅六國,楚最無辜,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君侯麾下的南征軍,本就多三楚之士,對秦并無好感,卻希望能回到兩淮的故鄉。能復楚社稷,爭取三楚士民,一同對抗強秦,則勝負尤未可知。”
黑夫仍不以為然:“襄強被立為楚王而三日敗亡,可見這所謂的楚國大旗,并不好使。”
隨何笑道:“君侯謬矣,夫良馬固車,使臧獲御之,則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行千里。”
“車馬非異也,或至乎千里,或為人笑,則巧拙相去遠矣。”
“襄強不得此車馬,而妄竊居楚王之位,就如同臧獲徒足而奔,自然身死見戮,為天下笑。而君侯不同,君侯興首義,天下知名,今已手握十萬之師,坐擁數郡之地,尤其是已得江陵故郢之都,功宜稱王!”
黑夫依然搖頭:“十多年前,我曾奪項燕之旗,又隨武成侯破壽春之都,擄楚王為俘,今又復立楚社稷,如此反復,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隨何卻以為不然:“事因于世,而備適于事,若不分辨形勢,與刻舟求劍的楚國愚士有何區別?”
“若君侯有顧慮,我倒是有一計策,可解此中尷尬。我曾聽說,楚懷王入秦而死,楚人至今哀之,君侯何不自稱乃楚懷王之后,就說是楚國東遷時,留在安陸的子孫,隱姓埋名,甚至加入秦軍,只為等待時機,恢復楚國社稷…如此,則孝大于忠,國仇大于個人恩情,名正言順矣。”
“自稱楚懷王之后?潛伏于秦朝堂,還做到了徹侯?”
黑夫真是哭笑不得,這隨何想法真是多,敵營三十年都搞出來了。
隨何卻越說越興奮:“君侯登位后,便打出為楚懷王復仇的旗號,再以楚王之位為車,以兵勢為馬,以號令為轡,以刑罰為鞭策,御三楚而敵強秦!”
他作揖道:“下臣愿為君侯之使者,馳往九江、東海、會稽、淮陽、泗水,號召楚地遺族群起響應,則西楚東楚,諸郡縣苦者,皆將刑其長吏,殺之以應君侯!伐無道,誅暴秦!進軍中原!”
“如此一來,哪怕是燕趙韓魏齊五國遺民,亦將云集響應,各復其邦國,以君侯為盟主,效昔日六國合縱伐秦故事,羸糧而景從,一同入關滅秦,何愁天下不得?”
黑夫端著水,看向一旁的陸賈:“難怪你會引薦他來,這口才,著實了得,連我都差點信了。”
隨何急了,進一步說道:“這件事,君侯若不做,一樣有人會做!”
“此時此刻,兩淮東楚之地,恐怕已聽聞發生在南郡的事,心急的人,已開始聚眾作亂,殺官造反了,若讓彼輩先打出旗號,就晚了!”
“而若君侯先打出來,彼輩礙于君侯首義之名,都將籍此為號令,接受君侯的任命,雖只是名義上的,但至少能助君侯攪亂天下局勢,分擔一些秦朝廷來伐的壓力。”
言罷,隨何重重拜倒在地:“隨何言盡于此,請君侯察之!”
“你的話,也不無道理,的確對我有所補益。”
黑夫將碗里的水一飲而盡,笑道:“南郡西楚地也,我起兵西楚,若真自稱楚王,名號就叫‘西楚霸王’,何如?”
陸賈、隨何齊聲道:“霸者,諸侯之長也,譬如古之五伯,今能為霸王者,蓋天子圣人也,極為妥當!”
“哈哈哈。”
黑夫笑了,但隨即卻將手高高舉起,把手中的陶碗,往地上重重一摔,頓時碎了滿地!
隨著這清脆的響聲,院子周圍的一眾親衛短兵也一擁而入,將隨何按倒在地!
“隨何,你的提議好是好,只可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黑夫笑容已然收斂,肅然道:
“我是黑夫,云夢澤畔一黔首,根本不是什么懷王遺孫。放在楚國,那就是個永遠出不了頭的甕牖繩樞之子,但在秦的體制里,卻一點點立功得爵,又得始皇帝陛下賞識,才升到徹侯之位,他以為我死了,冊我‘武忠’之名。”
這可是黑夫舉兵最大的名望依仗,金字招牌,每日擦擦還嫌不夠亮,豈有自己摘了的道理?
“我要對得起這名號,所以,我反的是奸臣逆子,而不是背叛大秦,更不會自立為王,分裂山河!”
隨何掙扎道:“君侯雖舉兵靖難,自命忠臣,還以衣帶詔為號令,但真信的人卻不多。在天下人眼里,君侯就是舉兵反秦,與自立為王,只隔著薄薄一層紗。若一味固守身份,自縛手腳,反而失了先機,到時候追悔莫及啊。”
黑夫不為所動:“哪怕只是一層薄紗,也不能捅破,否則,我,還有這場舉義,都會變成一個大笑話!”
他手一揮:“將此人拖下去,關起來!”
隨何被拽走后,黑夫掃視眾人,尤其是陸賈:“你也認可隨何之策?”
陸賈連忙道:“臣本不置可否,只是覺得,隨何的提議,或能讓整個三楚之地,加入君侯旗下…”
黑夫指著他道:“陸賈啊陸賈,你真是糊涂,自立為楚王?虧汝等想得出來,不等三楚響應,南征軍里,就得自己打起來!”
他知道,隨著始皇帝之死傳開,隨著天下大亂,一個幽靈,一個復國主義的幽靈,已在九州大地上游蕩…
襄強只是第一個草頭王,接下來,六國故地,恐怕處處城頭皆樹大王旗。
“但有些事,別人做得,唯獨我做不得。從奉天靖難的武忠侯,到自立為王,這完全是一南一北,兩條路線。”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你不能同時去涉足,必須有所選擇。
黑夫道:“若輕易改弦易轍,三軍必然軍心大亂,所收郡縣的們,也將滿腹狐疑,這是自取其亂啊。更會授奸臣逆子以口實,指著我高呼‘黑夫果然是叛亂,心懷逆心’!”
到時候三楚之援沒撈著,卻處處被動,恐怕真要敗亡了,為他人做前驅了。
人設是不能崩的,有的路是不能走茬的,黑夫可不想當吳三桂。
而且,最重要的是…
“將我的話,記下來!今后要載于史冊!”
陸賈知道捅了簍子,忙不迭地持筆,卻聽黑夫道:
“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什么楚懷王之裔,我縱是死了,骨頭化作灰,也絕不會允許子孫后人,給我胡亂找些個遠古圣君、賢人、諸侯、六王來當祖宗!”
“黑夫永遠是一個黔首之子,一步步躋身朝堂,身居徹侯之位,以后甚至能執掌天下大權,靠的是容許庶民出頭的好制度,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血統,這一點,不能變!”
說到這,黑夫一頓,又繼續道:
“喜君告訴過我,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黑夫是,從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會是!”
陸賈的筆,停了停,手有點抖。
黑夫卻不理會他,徑自說道:“我起兵,是為了帶南征軍士卒回家,是為了撥亂反正,解民倒懸,而不是為了往自己頭上,加一塊沒用的冠冕,披一身滑溜溜的玄布,就自以為得了天命!”
“天命在民,而不在那些早已腐朽的六王社稷!我曾在始皇帝旗幟下,親冒矢石,奮力將他們推倒,便絕不會再將其扶起來!”
“我,是始皇帝理念的繼業者!這一點,絕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