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帶著主力沿華容小道朝江陵挺近之際,季嬰、共尉二人,也奉命帶著五千人,由州陵縣北上。
這支部隊成分復雜,基本由南郡人組成,但卻來自不同的縣:竟陵、云杜、新市、當陽、編縣、鄀縣、鄢縣…
腳下是南郡人習慣在湖澤間行走時穿的草鞋,頭頂戴著遮蔽晚春烈日的斗笠,每個人背著數日之糧,臉上洋溢的笑,不似打仗,更像回家。
黑夫給眾人的命令,還真是回家…
除了招徠避秦政而逃入山林沼澤的百姓外,這五千人將回到各自的家鄉,作為宣傳隊、播種機,散播始皇帝已崩,武忠侯北上靖難的消息。同時利用鄉黨情誼,拉起一支隊伍來,對當地縣、鄉發動進攻…
說白了,季嬰、共尉二人的任務,就是到敵人統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去,建立敵后根據地,牽制馮毋擇主力,好讓黑夫“聲東擊西”,占領江陵的戰略成功。
“縱然馮毋擇不去救邾城,一旦南郡處處皆是烽煙,彼輩也將四面救火,疲于奔命!”
甚至于,連江陵的南郡郡兵都會被各縣的告急釣出來,讓黑夫能輕易奪取。
黑夫還不忘傳授二人十六字真言:“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季嬰和共尉出發后,約定好,漢水以東數縣,季嬰去發動,漢西諸縣,則由共尉去滲透。
但當共尉與季嬰分道,帶著兩千人抵達竟陵縣(湖北省潛江縣),準備在這里大干一場時,卻發現他們面對的,可不止是本地縣卒…
三月底,竟陵縣漢水渡口邊的蘆葦從中,共尉跟著探查前方虛實的斥候摸到邊緣,撥開蘆葉,卻發現,這里已不復昔日寧靜,空曠的原野,已被無邊無沿的軍隊占據。
展目遠望,只見漢水兩岸車騎旌旗遍布,矛戟如林,行軍隊伍足有數里之長,前為騎士,后為步卒,遠望之下,煙塵彌漫,軍容甚盛。
人嘶馬鳴之下,鷗鷺被驚得漫天亂飛,而共尉,也盯著那剛渡過漢水的“武信”大旗,驚覺大事不妙!
“是武信侯馮毋擇的大軍!”
在離開竟陵縣十余里后,馮毋擇被告知,有一支兩千余人的叛軍,眼瞅著大軍遠去,便突然從云夢澤殺出,襲擊了渡口亭驛,燒毀碼頭,使得后續數千人押送的輜重不得濟漢。
而這時候,前兩天他們經過的云杜、新市兩縣,也派人趕上大部隊,報急道:
“將軍,有數千叛軍分為數隊,從澤中殺出,襲擊鄉邑,鼓動縣民反叛。”
“后軍助縣尉擊之,彼輩便又遁入大澤,不見蹤跡。”
“待后軍再度上路,那些叛軍便又出現,不斷滋擾兩縣,若不救援,恐云杜、新市有失…”
真是處處起火,手下都面露憂慮,想要回師救援,但馮毋擇卻不憂反喜,乃于馬上仰面,哈哈大笑不止。
都尉們面面相覷:“將軍何故大笑?”
馮毋擇道:“我不笑別人,卻笑那黑夫,他固然善于用兵,避實擊虛用得極其嫻熟。但這次,掩藏的狐貍尾巴,還是露出了一角,其兵勢所向,果然是沖著江陵而去!”
都尉們本來就對馮毋擇一意孤行,不救危在旦夕的邾城,卻率全軍向江陵行軍的舉措有些懷疑,此刻更加詫異:
“何以見得?”
馮毋擇道:“若我所料不差,黑夫肯定授意襲擊竟陵、云杜、新市三縣的叛軍,效仿吳孫子疲楚誤楚之計,我出則歸,我歸則出,想要讓我軍四處救火,疲于奔命!”
三百年前,孫武助吳王闔閭伐楚,他認為楚強而吳弱,不能直接決戰。于是便將吳軍分為三支,輪番出擊,騷擾楚軍。
這樣,楚王每次接到告急文書,必派軍前往救援,申、息之師剛擊退一支吳軍歸來,還未來得及休息,邊境又有告急,只能奉命出兵平定另一處騷擾。
一年之中,楚軍往返奔波,竟達七次之多,被弄得筋疲力盡。
狼來多了,也就麻痹大意了,于是孫武才帶著吳軍溯淮水而上,直接抵達楚國腹地發起總攻,遂勢如破竹,五戰入郢!
“今黑夫用此故計,定是想要讓我軍四處平亂,而錯失了馳援江陵的時機,他此時定已沿江走小道,準備襲擊江陵了。”
馮毋擇的目光看向了西方,長舒了一口氣。
“賭對了!”
屯兵夏口,得知邾城求援時,馮毋擇便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抉擇。
“此乃聲東擊西之計,顧東則失西,顧西則失東,東西必有一失…”
關鍵在于,黑夫在哪,他的主力在哪!
馮毋擇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西邊。
“夫江陵者,楚之舊都也,北有鄢漢之蔽,西有夷陵之防,東有云夢之饒,易守難攻,可一旦奪取,黑夫便能獲取大量人口和糧食,還能因勢利便,號令西楚、南楚。”
“故江漢之形勝,莫過于江陵也。”
而更進一步,西進則可威脅巴蜀,東則越冥厄以迫陳、蔡,北上取鄢,可威脅南陽,乃至于破武關,入關中。
“邾城固然關鍵,但江陵,更重要!”
所以馮毋擇料定,若自己是黑夫,定會親帥主力,優先奪取江陵。
既然得知黑夫主力所在,事情就好辦了。
“只要能滅盡叛軍主力,擒殺黑夫,這場席卷南方的叛亂,便將土崩瓦解!”
于是馮毋擇下令道:
”告訴后軍,帶著輜重進入竟陵,緊閉城門,不用理會叛軍滋擾,云杜、新市亦然。大軍只帶數日之糧,隨我直趨江陵!那兒的米糧,夠我軍吃五年!“
聲音洪亮,仿佛在告訴所有人…
將軍老矣?
將軍未老!
言罷,馮毋擇狠狠打了一下馬鞭,讓大軍加速前行,并咬牙暗道:
“黑夫啊黑夫。”
“你這辜負陛下信任的亂臣。”
“天誅的禍國之賊,熒惑妖星。”
“老夫終于,逮到你了!”
馮毋擇走的是康莊大道,可日行五十里,而黑夫走的則是華容小道,日行二十里是常態。
華容道極為偏僻,空氣黏熱潮濕,加上地窄路險,坎坷難行,夜里連扎營都是難題。
行軍時,長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濃密樹叢,從道路兩旁朝將士們步步進逼,密林里有虎視眈眈的虎狼,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鱷魚,看起來活像長了眼睛和牙齒的黑木頭。
經常會出現人馬陷入泥濘之中,不得脫身,黑夫只能令兵士砍蘆葦、蒿草填路,這才勉強渡過。
艱苦程度不亞于紅軍過草地,在差點被一個泥潭淹死后,五百主有、汝陰人鄧宗不由抱怨道:
“君侯干嘛不走水路呢,雖然敵軍在夏口也有船,但要論逆流而行,還是靈渠舟師那些明輪船快吧?”
安陸人垣雍瞪了鄧宗一眼:
“你當江陵沒有舟師么?勿要質疑君侯的決策!”
事關機密,二人都不知道原委,后面的吳臣卻明白。
“靈渠舟師幾度折返云夢,早已破損不堪,且只能載數千人,恐怕無法強攻江陵。不過,君侯是留著它們,卻是想要讓給另一批人坐船走水路…”
總之,足足行了八九日,他們才踏上干燥的陸地,進入華容縣境,三軍已成一群泥人了。
黑夫回望落在身后的云夢澤,忽然問吳臣道:“吳臣,算起來,從起兵到現在,吾等已幾次往返云夢了?”
吳臣掰著指頭道:“二月中旬,君侯帶著三千短兵出云夢,突襲武昌,是為一次。”
“二月下旬,君侯帶著五千人北渡云夢,打回安陸,解救鄉親,是為兩次。”
“三月初,攜民南渡至沙羨,是為三次。”
“眼下經云、夢之間的華容小道暗襲江陵,是為四次…”
“真是巧了,居然是四次?”
黑夫心中一樂,頓時忘了自己下達的“不許大笑”的軍令,哈哈笑道:“此戰若勝,四渡云夢,這或將成為,后世津津樂道的戰史奇跡!”
雖然疲敝,但華容乃小縣,取之易如反掌,不多時,華容縣令、尉西逃,縣丞投降,三軍入城,打開倉稟大吃一頓,休憩整頓一日,等士氣精力恢復了,這才揮師西行。
至此,黑夫一行已有車六七百乘,騎千余,卒兩萬余人,氣勢洶洶,奪江陵虛城,敵數千守卒,當是易如反掌。
但才到郢縣以東三十里,黑夫的斥候卻回報,說一支大軍也剛剛抵達郢縣,如今正在郢縣以東安營扎寨,列陣以待。
“人數與我軍相當,旗號是武信侯,馮毋擇!”
黑夫笑不出來了,此時此刻,頗有種想要去屋里找小娘子偷情,褲子都脫了,卻發現人家老公陰著臉站在門口的尷尬。
但黑夫畢竟臉皮厚,眼看奇襲不成,便搖著頭嘆了口氣:
“武信侯真是老當益壯啊!”
“老人家不但頭腦靈光,腿腳也不錯,竟能提前趕到這來等我…作為后生晚輩,真是失禮了。”
他嚴肅了下來,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旗幟:“武忠”。
“看來,大秦的武忠侯與武信侯,注定要有一場決戰!”
“列陣,向郢縣進軍!”
黑夫登上了戰車,回望一路相隨的大軍,斗志昂揚:“既然馮將軍寧移白首之心,那黑夫,也當不墜青云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