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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1章 推倒這堵墻

  遠遠看到湖陽亭的烽煙,馮敬知道,決斷的時刻到了。

  他已將派往各鄉的人手統統收回,不過半日功夫,南邊便損失了兩千,其他各鄉合計損失了一千,大軍尚余七千,都集中在縣城內外。

  但斥候回報,加上陸續匯集的安陸逃民,黑夫的軍隊,大概是這個數目的兩倍!

  “彼多為烏合之眾,無甲胄兵器,若是野戰,吾等或許不虛,但若是守城…”

  馮敬回頭看向這個擠滿三萬遷民的小縣城,秦始皇的命令來得急,他們可沒法造出能容納幾萬人的高墻大壘來,最初為了防止遷民逃跑,只能將他們扔進城中,而兵卒則在城墻、街道上守備,杜絕逃路。

  可現在,當黑夫“復生”的消息傳來,馮敬卻要面臨里外受敵的局面。

  決不可將戰場選在縣城,馮敬必須離開,轉移到開闊地區去,發揮己方關中衛尉精銳的車騎優勢!

  但城中本要遷往關中的三萬人怎么辦?

  手下一個率長如此建議道:“都尉,莫如屠之,在城中一把火,全殺了!”

  馮敬連連搖頭,他們家是幾代貴族,他亦是君子,不會做這種沒底線的事。

  “不可,黑夫縱偽死有罪,安陸人何辜?其罪不至死,更別說屠戮殆盡,陛下一統天下,對待六國之人,也從未有過屠城之舉!”

  向秦民百姓舉起屠刀,這種罪名,一向愛惜羽毛的馮家人可不想背。

  就算真想做,他們也沒時間了,慢則半日,快則個把時辰,黑夫就要帶著在外逃竄的安陸人,兵臨城下了!

  馮敬打定了主意:“形勢有變,這三萬人當直接棄之,我軍立刻離開安陸,往西面云杜、新市而去。”

  “算算時間,吾父也應接到夏口和武昌營的消息,發兵來援了,從邾城到安陸,三百余里,至少要走五天。吾等輕裝撤走,再拖住黑夫,勿要使其遁入大澤,待父親抵達后,再合擊安陸,與黑夫會戰,屆時,黑夫身邊雖有四五萬安陸人,然多為婦孺老人,將會成為累贅,而非助力!”

  馮敬立刻派人去官寺,將被軟禁的黑夫家人帶到北城門來。

  “只要我帶上黑夫母、兄及其親眷,彼輩為我所控,黑夫依然會投鼠忌器!”

  看到湖陽亭烽煙的,不止馮敬,還有安陸人。

  安陸縣城大致可以分為東、西兩城區。

  西城瀕臨涢水,有個小小的渡口,是里閭(居民區)和集市所在地。東城瀕臨曲陽湖,據說以前是楚王的行宮,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做縣尉時曾在此辦公,秦始皇巡狩時曾在此居住,而今,這里重兵云集,看管黑夫、利倉、東門豹等南征軍將吏的親友家眷。

  至于一街之隔的西城,已變成了關押安陸人的難民營。

  一道新筑的墻已將西城徹底封鎖,臭烘烘的遷虜們被趕入里面,街上每隔五步,都有一名兵卒持弩守著,有越墻逃走的直接視為逃亡罪,可當場擊殺,所以無人敢冒頭。

  但在西城墻角,卻有一群年輕人,貼著墻根,聽到馬蹄啪嗒,數百人齊步小跑的聲音,又透過小心挖開,由墻角灌木遮擋的小洞,窺探外面情形…

  而垣雍的目光則更遠些,他往后退去,指著那高高升起后,隔著兩道墻垣依然能看到的孤煙道:

  “有煙!”

  “是湖陽亭的煙!”

  與他年齡相仿,都是十七八歲年紀的伴當們也跑過來踮起腳觀望,卻道:

  “垣雍,往南邊去,有烽燧的亭舍不下三個,有十里亭,也有鄖亭,你怎如此篤定是湖陽亭?”

  垣雍捏緊了拳頭:“我兩年前尚未傅籍,沒趕上安陸八百子弟隨武忠侯南征,一直深為遺憾,只能去湖陽亭瞻仰君侯故居,兩年來,去過三十多次,那木雕的天狗,我更摸了不下一百次!”

  所以他判斷起煙的亭舍,定是二十余里外的湖陽亭無誤!

  “看來近日城內的傳言是真的,武忠侯復生了,帶著八百子弟殺了回來,要來拯救受苦受難的安陸父兄昆弟了!”

  垣雍十分激動,雖然安陸人被關在西城,但每每有新來的人,總會帶來一些消息,這些傳言,便是昨日入城之日傳遞開的,年輕男兒們都崇拜黑夫,聽聞他“復生”,將信將疑之間,也摩拳擦掌,準備“干一番大事”。

  但光有他們這群愣頭青是不行的,垣雍立刻返回院中,不顧幾個仆役的阻攔,推開了緊閉的大門,闖入了自家父親垣柏,和幾位叔父故舊的秘密會談…

  “你這孺子,來此作甚?”

  垣柏大吃一驚,連忙擋在門口,他旁邊的王瓜、冬葵二人,也站立起來,三人如一面墻,遮住了外面人的視線。

  垣柏便是在黑夫服徭役時,和他打賭輸了好幾千錢的那個倒霉蛋。第二次伐楚時,垣柏作為黑夫麾下什長,帶著幾個人斬首立功,黑夫雖看出那些腦袋非楚卒,而是普通的潑皮游俠兒,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垣柏等人得了這份功勞。

  后來,安陸興起糖業,垣柏又帶著一群人第一時間加入,開蔗田,修工坊。雖然大頭給黑夫一家賺去,但鄉親們也能分一杯羹,如今已有百金之富,隨時兩年前長街宴被黑夫請入正席,社會地位也大為上升,被推舉為市掾吏,成了縣里有頭有臉的人物。

  至于當年一個什的小兵王瓜、冬葵,如今也都當上了縣吏,作為黑夫舊部,他們升遷都有保證。

  這半月來,便是這群人維持著西城的秩序,他們與馮敬商洽,四處籌集糧食,滿足鄉親們的生計。

  垣雍卻對三人的綏靖態度十分不滿,也搞不懂他們整日聚在一起商量什么,遂叫嚷道:

  “湖陽亭起煙了,那就是信號!是武忠侯回來了!”

  垣柏已聽親信仆役說了此事,也知道兒子一貫希望和官軍拼命,遂臉一板道:

  “你懂什么,想讓鄉親們送死?快出去,等吾等商議完了再說!”

  垣雍血氣涌到臉上,推開仆役道:

  “等等等,就知道等,吾等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安陸人都是良民,極少犯罪,交最多的賦稅,服最頻繁的徭役,更有八百子弟義無返顧,隨武忠侯南下,對大秦忠心不二。可朝廷是如何對待吾等的?將幾萬人統統關進西城,缺衣少食,如今已病餓而死上百人!”

  ”那些關中來的兵,也將安陸人當作敵國仇讎,昨日有人想要潛逃,遂被殺死了十幾人,如今尸體還掛在城樓上。從云夢鄉來的人說,武忠侯的夫子,閻諍閻翁,八旬長者,因為不愿離開祖地,也被活活打死!“

  他一跺腳,義憤填膺地說道:

  “再繼續等下去,吾等就要統統系上繩索,被當做牛羊、狗彘!從一地趕往另一地。我聽學室夫子說過一句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父親,吾等就像是毛,而安陸是皮,再不反抗,這幾萬人,就要從皮上連根拔起了!”

  垣柏沒想到兒子居然會有這般覺悟,正發怔之際,身后卻傳來一陣笑聲:

  “垣柏啊垣柏,你倒有個識大體,曉大義的好兒子,事到如今,也不必瞞著他了。”

  垣柏與王瓜,冬葵二人這才讓開了身形,露出后方廳堂內,他們這些天來極力掩藏的人。

  猶如瘦猴一般,坐在榻上沒個正形,手里端著酒盅,還翹著個二郎腿…

  除了季嬰,還能是誰?

  “原來父親和兩位叔父,一直奉季君,奉武忠侯之命行事,與那馮都尉虛與委蛇啊!”

  聽幾人簡單說了這些時日,季嬰易裝潛入安陸,藏身在自家的事后,垣雍十分慚愧,比起他們幾個年輕人,長輩們的謀劃深遠得多。

  “武忠侯在云夢舉事時,令我回到安陸,與舊部聯絡,伺機解救父老鄉親,還有吾等南征軍將吏的家眷。”

  季嬰將酒一飲而盡,這個當年黑夫黨羽里膽子最小的家伙,在經歷了十多年大風大浪后,也變得能獨當一面,有點領袖風范了。

  他說道:“如今武忠侯已率大軍抵達安陸,我看這馮敬,是想要棄城,帶著將吏家眷們撤走!”

  “可不能讓他走了!”

  垣柏少了平日的油滑,擊案道:“我有子弟,君侯誨之。我有田疇,君侯殖之,安陸人,誰沒受過武忠侯的恩惠?”

  “再者,糖嫗和衷君也待縣人極好,一切有利之事,他們都不加隱瞞,分予安陸人同富裕,我便是籍其分利,才能富裕至此,豈能讓彼輩將她擄走為質?”

  旁邊的王瓜、冬葵二人也頷首道:“在伐楚時,吾等貧賤,沒有夏衣和鞋履穿,是武忠侯將家里做的衣物相贈,那可是糖嫗一針一線親自縫補,吾等至今難忘此恩,今武忠侯家眷有難,決不可坐視不管!”

  他們仍記得當時黑夫的話:“兵卒便如我手足,吾母所織夏裳,所縫鞋履,讓我的手足來穿,與我自己穿,何異哉?”

  二人齊聲道:“武忠侯視吾等為手足,君侯之母,亦我二人之母也!”

  季嬰也大笑起來:“說得好!十年來,安陸換了許多縣令,那些外地鳥官,與吾等不是一條心。但卻只有一位糖嫗,一位武忠侯,武忠侯是安陸人之兄長,那糖嫗就是安陸人的慈母!”

  “二三子,如今君侯已帶著子弟兵朝縣城殺來,吾等且阻住馮敬半個時辰,來個里應外合,全殲賊人,何如?”

  “諾!”

  廳堂內的人都欣然應諾,但垣雍又撓了撓頭:“但吾等的兵器都被收走了…”

  馮敬在安陸縣實行了收兵令,不但將崇尚習武的安陸人私有劍、刀全部收繳,連劈柴的斧子、切菜的小刀、煮肉的銅釜都不放過,如今的西城,幾乎沒有寸兵斤鐵。

  不過,垣雍知道自家地窖里,還藏著一批可武裝上百人的兵刃,他之所以來找父親,就是為了那批武器。

  垣柏立刻讓兒子去打開地窖,王瓜、冬葵則將這些天聯絡的,曾經當過兵,打過仗的老兄弟們都喊來,將兵刃分發到他們手中。

  等最后一把劍遞出去后,看著后方密密麻麻的黔髻,垣雍看著空空如也的地窖,跺腳道:“恨少啊…”

  垣柏家聚集了上千人,外面的幾千男丁也愿意參與進來,為了償黑夫一家的十年恩情,與那些苛待自己的賊兵斗個你死我活,但大多數人都兩手空空,用頭去打?

  季嬰拍著手,大聲告訴眾人。

  “君侯說了,若是兵刃不足…”

  他振臂一呼:

  “那就斬木為兵,揭竿為旗!”

  奉馮敬之命,一名五百主帶著數百人立刻出發,沿著昔日黑夫曾大擺長街筵的街道,往縣寺馳去,他們要將黑夫及南征軍主要將吏的家眷帶上,隨馮敬撤離安陸…

  但才走了半里,旁邊的扈從就指著西城上空大喊道:

  “五百主,西城內有煙冒起!”

  五百主勒馬偏頭一看,果然有一道巨大的濃煙從西城內冉冉升起…

  “是走水了么?”

  但又不像普通的火,更像是人為放火,再往里面加干糞等物,火小而煙大!

  再看看南邊湖陽亭經久不熄的烽煙,五百主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城中也有叛軍亂黨,欲以煙為號,里應外合!”

  但這已經不是他需要關注的事也,五百主必須立刻趕去縣寺,將黑夫家眷帶走!

  但還不等他快馬加鞭,卻有一塊磚頭從右側拋來,不偏不倚,正中五百主額頭!

  這是一塊普通的青磚,斑駁雜色、表面長著綠苔,不知道在墻里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風雨。

  一如安陸縣城里的,數萬普通人。

  它帶著安陸人的憤怒,將五百主直接砸得摔下了馬,頭破血流。

  五百主捂著傷口向右上方看去,卻見臨近這堵墻的高門大院,屋頂之上,有幾個不要命的年輕人,已經爬了上來,他們或手持簡陋的弓箭,或抄著石塊、磚頭,正沒頭沒臉地往兵卒身上扔!

  “射下來!”

  就在五百主憤怒地指揮兵卒上弦時,卻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動!

  “砰!”

  巨大的碰撞聲,在身側響起,有人在猛撞這堵墻!

  轟!轟!轟!

  一下,兩下,三下!

  新壘的堅實墻垣,這道將安陸人關在狹小城區里的籠壁,他在恐懼,他在戰栗,隨著一次又一次撞擊,他開始不住顫抖,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

  最終,轟然崩塌!

  墻倒了,一群安陸人,在垣雍和他的伙伴們帶領下,懷抱著屋子里卸下的巨大梁柱,喊著巨大的號子聲,直接沖了出來,在其后方,還有不知幾百幾千人,黑壓壓的,猶如一道蓄積已久的洪流。

  推倒了奪走他們自由的墻垣后,安陸人卻仍不止步,直直朝五百主和他身后的兵卒沖去!

  其勢,猶如川壅而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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