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南水之戰后數日,尉陽的船隊帶著傷兵、俘虜和戰利品回到了南寧,黑夫正在此翹首以盼。
韓信向黑夫報捷的方式十分獨特,竟是數十根象牙,以及砍下來的象鼻。
象牙自不必說,乃是名貴之物,宮廷時常裝飾,但新鮮的象鼻就少見了,隨著環境變遷,淮河秦嶺以北大象已然絕跡。
“韓司馬說,這象鼻與猩猩之唇,獾獾之炙等,乃八珍之一,皆肉之美者也,特讓吾等砍了駱人戰象之鼻,趕緊送回來,請君侯及監軍食用…”
原本奉命回了一趟咸陽,稟報黑夫平閩越、南越事的子嬰,也在酷暑結束后,再次到了嶺南陸梁地,行使監軍的職責,此刻也站在黑夫旁邊。
黑夫拊掌而贊:“一戰擊破甌駱,斬首萬余,雪前師之大辱,立赫赫功勛,尉陽,你與韓信做得不錯!”
他心里一塊石頭落地,韓信的初秀還不錯,雖然知道手里捏著張神將橙卡,但還是得經過實戰才能把星升滿啊。
黑夫對韓信的戰果十分滿意,但那送回來的象鼻,他卻不打算吃。
大象表皮糙厚,象肉不容易烹飪,但是鼻子倒是不可多得的食材。因為大象行動緩慢,多數是用象鼻子來進行活動的,象鼻是大象渾身上下運動最頻繁的部分,所以這部分的肌肉組織十分柔韌,聽吃過的人說,烹飪出來味道還不錯。
但黑夫依然拒絕:
“誰知道大象用這長鼻子干過啥?”
于是他便十分大方地,讓東門豹等都尉與兵卒將象鼻分了。
倒是回到幕府營帳后,從小在宮廷長大,吃過無數次八珍宴饗子嬰才告訴黑夫:“其實八珍之一的象拔,并非真象也,而是象鼻魚…”
“原來如此。”
黑夫哦了一聲,看來,韓信還是吃了文化不多的虧。
其實,他也不知道。
不過,即便是真的“象拔”,子嬰也沒有半分食欲,一來,他自從一年多前染了血吸蟲病,經過治療,明顯癥狀消失,但未能去根,一想到肚子里還有蟲子在啃食他的血肉,產卵嗷嗷待哺,他就覺得惡心,再不吃任何野味。
其次,前段時間回咸陽那一趟,子嬰將南方兵團的情況,事無巨細皆稟報給秦始皇,皇帝陛下對黑夫迅速提升南軍士氣,并橫掃閩越、南越十分滿意,對黑夫在陽山關髡發勵士,又大肆安插舊部為都尉,也沒說什么。
秦始皇只是讓子嬰回來后,再度向黑夫強調:
“三十六年結束前,進軍至北向戶,勿忘汝誓!”
子嬰只好苦著臉,拖著病體繼續在路上奔波。
好在剛來到南寧,就得知了前方捷報,韓信已完全擊潰了駱人甌人,百越最后的聯盟瓦解,四散星逃,接下來一路向南,去到傳說中“門戶向北開”的北向戶,只是時間問題。
但讓子嬰驚訝的是,黑夫卻給韓信下達了“就地駐扎”的命令。
“昌南侯。”
只有他們二人時,子嬰忍不住抱怨道:“君侯不令韓司馬速速南行,停下來作甚?”
“當然是收斂那數千死難將士尸骸了。”
黑夫的回答理所當然,似乎這比滿足皇帝封疆更重要。
子嬰急得直跺腳:“眼下是八月下旬,離年末只有一個多月,不乘著駱人星散抵達北向戶,君侯,你到時候如何向陛下交差?”
“監軍莫急。”
黑夫讓他坐下,笑道:“其實,吾等早就抵達北向戶了…”
“啊?”
子嬰有些發懵,朝中的人一致認為,北向戶在陸梁地,也就是嶺南地區的更南邊啊,據一些深入其地的楚人說,在那兒,太陽從北升起,故當地居民向北敞開窗戶以納陽,與中原相反…
“其實,北向戶不是某個小地方的地名,而是一大片地域…”
黑夫只好將自己幾個月前,跟徐福這位當代最優秀的天文學家、地理學家,探討過一遍的地理知識,簡略告訴子嬰。
“徐福告訴我,白晝最短之日為冬至,白晝最長之日為夏至。究其緣由,冬至日行遠道,夏至日行近道…”
這是中國人早就總結出來的規律,寫在歷法里,夏至日這天日行近道,直射的那條線,便是北回歸線。
這條線穿過郁林、蒼梧,而番禺、南寧皆在其南邊,這里一年之中,太陽在天際上微微偏北的時間,也不過十幾天,所謂的“北向戶”,其實是由于氣溫太高,不僅不必依賴日光提高室溫,反而需要著重考慮避陽,所以才反戶而居,中原人不知當地言語,想當然耳…
黑夫給子嬰解釋了一通,又在返回郁林的路上,指著郁水沿岸,門戶朝北的越人廬舍為證,總算讓子嬰相信,他們已經在北向戶了。
“但這說辭,陛下恐怕不會接受。”
但子嬰依然憂心忡忡,他回咸陽時,聽說去歲,西域北道諸國不答應秦軍借道前往大夏,陛下震怒之下,于三十六年春,赦囚犯刑徒,發惡少年及邊騎,集結了軍民六萬人,更有牛一萬頭,馬三萬匹,驢、騾以萬數赍糧,隨李信出玉門關,西擊西域諸邦…
一時間,隴西、河西之騎為之一空,這下,連關中也糧價飆升,怨聲載道了,而另一方面,皇帝也下令,加速驪山陵的建設。
眼看皇帝伯父固執到了這種程度,子嬰唯恐昌南侯完不成任務,連累了自己,哪里還敢去和秦始皇掰扯“北向戶”的真實含義呢?
“監軍請放心。”
黑夫卻胸有成竹,說道:“雖然真正的北向戶地域廣袤,但只要抵達其最南端,留下駐軍,招納蠻夷,使之為秦縣治,如此一來,吾等也算全取北向戶,自然能向陛下交差。”
直到這時,黑夫才告訴子嬰,徐福的去向。
“我讓徐福等人,帶著部分舟師,離開番禺,探索海岸,發現在南海之南,有一個大海島,乃是嶺南陸梁地的盡頭,命名為’珠崖‘,監軍可如此回稟陛下,那里,就是北向戶,就是天涯海角!”
對華夏而言,這十多年無疑是地理大發現時代,東南西北,無數個只存在于《山海經》《穆天子傳》里的地域,被商賈、使者、軍隊一一發現,隨之增加的,就是大量新地名。
既然哥倫布能把美洲說成“印度”,那作為發現者,黑夫將海南島說成“北向戶”也并無不可。
不然呢?他還真要讓韓信帶人去東南亞跑一趟?許多地方根本無路可走,去時四五千,回來時,恐怕就只剩下一千了…總之,先將皇帝忽悠過去再說。
子嬰卻驚了:“從海上過去設縣?這會不會…實不與名符?”
黑夫攤手:“陛下說了,要吾等必須走陸路抵達北向戶?”
子嬰回想秦始皇接見他時說的每個字,小心捋了一遍后,搖了搖頭:“這倒是沒說…”
“這不就行了,本侯先前奉陛下之命,助公子扶蘇打滄海君,靠的也是海船,海船抵達之處,盡為大秦國土,這次也一樣。”
黑夫朝北方拱手:“事后,我自會向陛下上疏,赫赫大秦,不應以海為墻,而當以海為路,以海為疆!陛下之國,不僅東有東海,如今,更南有南海矣!”
與此同時,番禺西南數百里外,秦軍的船隊,已渡過了短短的瓊州海峽,抵達了“珠崖島”,停泊在島嶼西北的一處港灣里。
“哪怕是走得最遠的商賈,也從未到過此地,南越人也未曾涉足,昌南侯是怎么知道,這有個島的?”
徐福滿腹狐疑,他一開始以為這是片嶄新的廣袤陸地,直到奉命探路的幾艘船繞著它轉了一圈,證明的確為島嶼。
如此一來,徐福對黑夫的敬畏,又多了幾分,不論是三韓東南的扶桑島、閩越以東的夷州島,還是眼前的珠崖島,皆被昌南侯一一言中。
扶桑島,是徐福在海上尋仙時,聽三韓人提及過的,但后兩個島,距離他太遠,無從知曉。
一次還好,但連中三次,在徐福眼中,黑夫當真有鬼神之能了。
和他這種料事如神的神通相比,他們方術士半真半假的騙術,真是雕蟲小技也!
不過,這片島嶼在徐福眼中真是荒蠻無比,處處是椰樹,密林,沙灘,海鳥,黑色的礁石懸崖,已經快到深秋了,依舊日頭酷熱,曬得秦軍樓船之士脫皮,海風還大,愛海的徐福也輕易不想鉆出船艙。
“南服荒繳,不值一錢。”
徐福下了定論,不知道兩千多年后,全國人民都會涌到這買房。
船隊在島嶼西北停泊避浪的時候,偶爾見到幾個紋身裸體的野人,語言和南越人有很大區別,根本無從溝通。不過,他們也無獵頭惡習,性格溫順,見到秦人也不怕,整個部落跑來海邊瞪大眼睛觀看,最后見到巨大的樓船,八成是將他們當成了神靈,竟匍匐而拜…
等秦兵上岸探索一番后,發現此處地勢平緩,除了海邊的沙土不生五谷外,內陸竟也有些淡水溪流,可種水稻。
徐福和幾位樓船都尉商量了一下,最后決定,要不就在這里留下駐軍吧?
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留兵設治,當然是無利可圖,完全是為了滿足秦始皇“南盡北戶”的疆域愿望。
這時候,徐福想起來一事,便回到船艙,從船壁上的小匣里,小心翼翼取出了一個…錦囊。
這是數月前,昌南侯在他們離開時,暗暗授予的…
“準備駐兵立縣前打開。”這是黑夫的囑咐,將其塞進徐福手里,臉上滿是俏皮的笑意。
本以為是什么機密要事,甚至是針對任囂的奪權計劃,但打開后,徐福卻大跌眼鏡。
“至島上后,不論決意在何處設縣,必使五百人入駐,不可多一人,亦不可少一人,縣名‘臨高’,切記!”
“臨高?”
這是什么意思,徐福有些發愣,看看此處地勢,除了海邊的懸崖,也不高啊!
但昌南侯越是神秘,徐福越是畏懼,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最后恍然大悟。
“這莫非,是一種地相堪輿之術?”
所謂地相堪輿之術,乃是關乎都邑、宮殿、住宅、村落、墓地的選址、座向的學問,創始人乃周公旦,他曾為周武王卜地,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得吉兆,最后選了洛陽為東都。
在數百年間,掌握這門學問的人,都為官府服務,專門替君王選擇陵寢宮殿,尋找好的土脈,好讓子孫受益。
陰陽方士也精通此道,徐福自不例外。
他想起來了,昌南侯除了建公廁,施屯田外,還有一大愛好,那就是給占領的新疆土取名。
從最初的南昌,到賀蘭山東麓的富平縣,海東的漢城,乃至于南寧、珠崖,最后是臨高!
昌南侯之所以能從黔首成為君侯,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料事如神,或許與這些地名有關!八成是得了高人指點,推算陰陽五行,在東南西北各地給新城命名,最后連成了八卦,源源不斷創造運勢…
“一定是這樣!這就是昌南侯的秘密!”
徐福極為興奮,立刻拿出紙筆,將這些地名按照方位一一寫下,用陰陽方術推算起來,還一邊想道:
“若能推算出來,我就能知道昌南侯的命脈,掐住他的七寸,破了他的運勢,再逃得遠遠的,不必再像一只籠中鳥般,聽其指使,惶惶不可終日!”
但推算之后,徐福卻皺起眉來。
什么亂七八糟的!他根據這些地名演算出來的方位易卦,極其混亂,讓人摸不著頭腦。
折騰一天后,徐福泄氣了,失落地想道:
“看來,以我微渺之智,還是無法破解這無上妙術啊…”
他轉而擔心,自己的反復之心,會不會已被昌南侯掐指一算,覺察到了!
徐福立刻將這錦囊小心翼翼收好,甚至還上了柱香,稽首再三。
“昌南侯,切勿誤會,小人只是一時好奇,絕無叛心!”
可惜,徐福不懂這個梗。他不知道,黑夫的秘密,還真就藏在錦囊上的那句話里了:
“我是穿越者!”
到了次日,徐福安排所有樓船之士抓鬮,抓到黑鬮的五百人,就在這里留一年,作為駐軍,還為一個倒霉的五百主頒發了昌南侯的爰書。
他滿口官腔地說道:“從今日起,汝便是臨高縣假令,此縣隸屬于新設的南海郡,等制了印信符節,自會送來。”
稍后,在五百人悲苦的目光中,徐福和船隊離開了此地,向北邊的半島駛去,他要盡快回番禺向昌南侯報捷:“大秦疆域,已南盡北戶!”
而黑夫,也才好向咸陽交差。
是夜,船隊已抵達半島,停泊過夜。
徐福又忍不住,在船上對著黑夫命名的各處地名演算多時,仍毫無頭緒,煩躁間,披著衣裳,走到甲板上,仰望群星…
今夜無月,亦無云,視野極其空曠,與大海一樣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間燈火爭輝后,徐福可將一整片星辰銀河,盡收眼底。
但即便徐福能輕松說出那些主要大星和星宿的名:紫微、熒惑、心宿二,但卻沒辦法將如沙粒般不可勝數的繁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徐福有些頓悟了,想起了莊子里的這句話,這就像他雖然精通地望堪輿,卻搞不懂那與地名掛鉤的神秘術數,無法破解昌南侯的秘密一般。
也罷,蚍蜉撼樹談何易,不掙扎了。
但就在徐福準備回去睡覺時,一個奇異的星象,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有一顆紅色的星,偏離了原本該呆的位置,卻挪移到了萬不該去的星宿!
徐福有些驚訝,連忙跑到船艙里,洗了把冷水臉,再出來定睛一看,更是大驚失色。
那四個字,那四個歷代天官忌諱莫深的字,脫口而出:
“熒惑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