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這片土地,曾是黑夫前世時生活數年的地方,江邊的景色再熟悉不過。
然而這是秦朝,晴川閣尚未立,鸚鵡沙洲也遠未形成,黃鶴樓的位置是一片荒蕪的蘆葦灌叢。唯一相似的,只有滾滾長江東逝水,一艘艘大船,載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兵卒,匯集于此。
眼下是仲春二月,黑夫在南郡征召到的四千兵卒,陸續抵達安陸縣南邊的夏口津。
夏口是夏水入江處,早在春秋時,便是去往江南的津渡,近十年來,隨著南郡兵民受政令所迫,遷徙至豫章安家,兩地往來更加密切。夏口也變成了一個繁華的港口,每天都有十數條船在東來西往。
但黑夫卻并未讓大軍在夏口屯駐,而是讓江陵舟師將他們運到對岸,衡山郡沙羨縣,在被燒得精光的蘆葦蕩邊,一座可容納兩萬人的大營拔地而起,這將是黑夫南征的大本營。
黑夫將其此地命名為“武昌”,按年輕的利倉的理解,是預祝南征“武運昌隆”之意。
隨后,南陽兵四千、衡山兵兩千,合計六千人,也紛紛匯集至此,成軍一萬。另有三郡民夫、刑徒一萬人,在秦始皇的政令安排下,由各地官府押送而來,被安頓在兵營外圍。
入夜時分,武昌營的灶火,已遠勝江北夏口的漁燈…
大帳中,黑夫還在挑燈看著地圖思索,一名皂衣少年進來稟道:
“君侯,飯食好了。”
利咸的兒子利倉成了黑夫身邊使喚、記錄的書吏,他雖然才十七八歲,但家教好,辦事沉穩,有其父之風。
黑夫卻系上大氅道:
“先放著吧,讓桑木備車,我要去營中巡視一圈。”
兩萬人的軍營,恍若一座城池,寨門把守嚴密,準進不準出,因為去年的大敗,沒人愿意打這場仗,據押送兵卒、民夫的官吏說,一路上伺機潛逃的不在少數。
對南方的恐懼,對戰爭的消極,這使得整個大營從一開始,便士氣不振。
這時候拉著他們跋涉千里,去嶺南與越人交戰,三軍既惑且疑,則覆師之難至矣…
這是屠睢失敗的教訓,黑夫自然不會重蹈他的覆轍,眼下最緊要的事,便是安定軍心。
黑夫最先巡視的,當然是八百安陸子弟的營地,才進門,他就受到了熱烈的歡呼。
他們里面有服役數次的老卒,不少人參加過滅楚之戰,屯長、百夫長們,更是個個都在黑夫手下當過兵。
至于新卒,則比較年輕,大的二十余歲,小的十七八,與尉陽、利倉同齡。他們的父兄多為黑夫舊部,從小聽著黑夫的傳奇長大,鲖陽突圍,蘄南決戰,黑夫帶著安陸人建功立業的戰役,他們耳熟能詳。
在這群青年心目中,昌南侯,便是英雄的同義詞!
這亦是八百人能主動報名參軍的原因,不像其他郡縣,多由官吏強行抓丁。
這八百人的士氣,亦是全軍之首,黑夫的赫赫武功,讓他們產生了盲目的信心,青年們個個斗志昂揚,只需要稍加打磨,便能打造成一面堅硬的盾牌。
“汝等便是吾之短兵。”
黑夫也待之如兄弟子侄,與他們一起吃飯,滿嘴安陸土味十足的方言,更讓眾人覺得親切,得知自己將成為君侯親衛,更是昂起了頭,覺得自己高其他營的士兵一等了。
除卻安陸營,黑夫還走了江陵營等多處南郡營壘。雖不如安陸營那般親切,但也有舊部情誼,共敖、桑木還自告奮勇,去有他們家鄉子弟的鄢縣營、竟陵營鼓舞士氣。南郡四千兵卒,算是暫時安撫下來了。
他們開始相信,自己是嫡系,就算上了戰場,將軍也絕不會讓他們打頭陣,填溝壑…
南陽兵和衡山兵,就不能靠同鄉之誼了,雖然口音互通,但畢竟隔著一層。
次日巡視兩軍時,黑夫發現,兵卒們多有忐忑之心,民夫更是惴惴不安,關于南方瘴疫,九死一生的傳說,他們略有所聞。
照搬電影橋段,大聲告訴他們“為何而戰”是沒用的,沒有人會為了帝國的顏面和皇帝野心付出生命。
黑夫只能一遍遍地向他們保證:
“二三子在此安心駐扎,不必憂慮衣食,入冬前,大軍絕不會離開武昌營半步,本將更不會在盛夏酷暑時,讓汝等去嶺南受苦!”
此言雖不能治本,但好歹讓兵卒們的憂慮稍緩,至少他們能老實一段時間,不會一聽聞大軍即將南下,就整日想著逃跑了。
是日,黑夫給利倉下了一道命令。
“去通知各營,讓所有率長、五百主,來大帳開會!”
“共叔父說的沒錯,君侯下的第一個軍令,果然是屯田!”
入夜前,從營帳里出來,利倉忍俊不禁,就在方才,黑夫召南郡、衡山、南陽三軍十多名率長、五百主去開會,會議主題是對這軍民兩萬人的安排。
“食足則兵足。”
開會前,共敖便學著黑夫的話,對利倉道:”不論是十年前在豫章,五年前在北地,還是三年前在膠東,但凡君侯拿到兵權,囑咐吾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屯田,你等著瞧吧,一會君侯定會如此說。“
果真被他猜著了,黑夫宣布,這兩萬軍民,入冬前將一直在武昌營駐扎。兵卒專心訓練,民夫則在周邊屯田,爭取自給自足,免去三郡轉運糧餉的困難——這是黑夫能想到的,減輕南郡人民負擔的最好法子。
五大夫共敖被任命為都尉,負責練兵,作為十多年的老行伍,共敖有這資格。
屯田官則暫時空缺,黑夫準備讓自己的搜粟都尉蕭何來負責此事,畢竟穩坐后方,源源不斷送出兵卒和糧食,這是老蕭最擅長的工作。
會后,黑夫單獨叫住了共敖,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知道,這批兵要如何練么?”
“共敖知道。”
共敖跟了黑夫許多年,最多也就是一個別部司馬,眼下做了都尉,讓他雄心萬丈,一定要把這份差事做好,便湊近后,壓低聲音道:
“我會以鄉黨之誼籠絡之,告訴眾人,想要活命,得指望誰,讓他們從率長到小卒,都唯君侯之命是從!”
抨擊朝廷的殘酷冷漠,宣揚黑夫的重情重義,這是陳平送給共敖的“錦囊”。
黑夫一聽就知道,共敖耳濡目染,果然被陳平帶歪了,無奈地搖搖頭:
“我問的不是心術,是技巧!”
技巧者,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以立攻守之勝者也。兵技巧,是兵家四大流派之一。
黑夫認為,每個士兵都應“習手足”,具有作戰殺敵的本領與技能。秦軍士兵們進行的軍中游戲,如蹴鞠、投石、超距等,可以提高士兵身體素質。而角力、手搏、射法、劍戟之類,則是對士兵單兵作戰技能的訓練。
雖然戰爭多是集體的勝利,但光有軍紀而無技巧,也不行。
共敖畢竟跟了黑夫許多年,早非昔日莽撞的吳下阿蒙,他想了想后道:
“以我看來,旗號金鼓軍陣固然要練,但在嶺南山林作戰,應與中原大不相同。”
“沒錯!”
黑夫拊掌:“故訓練上要有所不同,越人散亂,不與秦軍正面交鋒,而是遁入山林,與我軍周旋。”
在山岳叢林作戰,攻方不可能投入較多兵力,更多時候,不再是秦軍擅長的大兵團陣戰,而是越人熟悉的小規模叢林伏擊。
正是不適應這種戰爭方式的變化,第一次南征才以失敗告終。
所以除了秦軍固定的訓練項目外,對這一萬人,黑夫還讓共敖加上叢林、山地、沼澤的訓練。
他移師武昌,也是出于這種考慮,周圍尚不繁華,地廣人稀,地形復雜,甚至有不少原始森林,是搞野外拉練的好地方。
不指望人人都能變成特種兵,起碼不要一進林子,就暈頭轉向,不知道仗要怎么打。
黑夫預想,南下之后,作戰將不再以軍、率為單位,而是化整為零到屯。
“每個屯的人員得重新安排,最好都有兩個擅長在森林活動的獵戶,再花半年時間,訓練醫護兵,確保每個屯都配備一名。”
降低非戰斗減員,也是重中之重。
“你曾隨我南征豫章,沒少鉆林子,是練兵最佳人選,我稍后去到長沙、豫章后,會調一些親歷過嶺南征伐的軍吏來幫你。”
說罷,黑夫想了想,低聲道:“當然,如你所言,在訓練之余,還要以鄉黨情誼為紐帶,讓軍吏士卒親如一家…”
而這個“家庭”的老大哥,自然是黑夫。
“諾!”
共敖興奮地領命而去,安排好大本營的練兵屯田事務后,黑夫便要帶著利倉和少數親兵門客,繼續前往下一站了。
“君侯欲先往何處?”
利倉卷著地圖,上面被黑夫畫了好幾個點,有長沙、靈渠、桂林…
黑夫不假思索:“先去銅綠山!”
如果說這是一場策略游戲,武昌是黑夫的兵營、農田,那鄂南的銅綠山(大冶),就是他的兵工廠!那里不僅有開發了千余年的銅山,還有鐵礦,真是一塊寶地。
中原的戈矛長戟不適合熱帶雨林,黑夫要給這批兵,配備一種適應嶺南作戰的新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