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正路的淮陰市肆一角,被路人圍了一圈,喜歡熱鬧的蕭祿好不容易才擠進去,看到里面情形。
卻見沖突雙方,一邊是位身材高大的仗劍青年,他四體健全,頭發扎得倒是整齊,只是身著蔽衣,腳上的草鞋也破破爛爛,像個乞丐。
另一邊則是個滿身油漬的少年,看其身后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條剝了皮的狗,應是個屠中少年。
這兩人在那對峙,屠中少年坦胸露乳,手持剔骨尖刀,眼神兇狠,而另一頭的蔽衣青年則抱著劍,默然不言。
“發生了何事?”
效率還是高的,市掾吏第一時間趕到,皺著眉進來一問,有人立刻應道:“市掾,是韓信又來討下水吃,徐屠的兒子不讓,二人起了口角。”
那屠中少年立刻將刀一扔,笑道:“上吏,是韓信又來我家討下水吃,我正與他商量價錢,放心罷,不會有事!”
“原來如此。”
市掾吏冷冷看了在淮陰名聲極壞的無業青年一眼,也不管他滿是求助的眼神,竟說道:“看來無甚事,二三子,都散了吧!”
言罷,這市掾吏竟無視了眼前的沖突,徑自走了。
蕭祿大奇,哪有這樣的官?要知道,私斗可是犯法的,低聲詢問旁人,旁人卻笑道:
“休說是市掾吏,吾等也早就想看那韓信倒霉,這無行之輩,就欠被人收拾!”
這時候,那韓信欲從邊上繞著走,卻被屠戶少年再度堵住去路。
“徐屠,你欲如何?”
韓信說話中氣不足,像是餓了許久沒力氣似的。
屠戶少年雙手叉腰,大聲道:
“無他,只是看不慣你整日招搖過市,還來我家尋下水烹食,狗腸可是好東西,你這無行之輩,只配吃腸里面的東西!”
眾人哈哈大笑。
他說話難聽,但韓信也不氣,點頭道:“你既然不愿不給,我走便是,以后再不會來。”
但屠戶少年卻依舊不讓,眼睛盯著韓信手里的劍,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韓信,過去半個月,你也撿了我家不少下水,零零總總,當錢百文,我看你整日握著的破劍也就值這個價,要走可以,將劍留下,過去的事,我就當忘了,今日還能送給你一副狗腸。”
韓信腹中饑腸轆轆,但還是抱住手中之劍,態度堅決:“休要欺人太甚!”
“乃公今日就是要欺你,你能如何?”
屠戶少年冷笑:“汝雖高大,喜帶刀佩劍,裝作輕俠,卻不過一膽小之輩,你可曾用這把劍殺過人?”
韓信不言,又欲離開,卻被身強體壯的屠戶少年一把揪住,往后一推,韓信便跌跌撞撞退到了墻角,眼神憤怒。
他完全不是少年的對手。
“這樣,我也不要你劍了,今日你想走,只有兩條路。”
屠戶少年向前一步,拍著自己袒露的胸口道:“你能殺死我,就拿劍刺我,我死了,路自然就讓出來了;如果殺不死,來,就從我胯下爬過去!”
蕭祿一邊看一邊搖頭,這不是明擺著侮辱人么,但旁邊的淮陰人卻十分興奮,更有人起哄道:
“殺了他!”
“韓信,你還是不是男兒!”
那韓信的眼睛,如同被困在絕路上的野獸,手緊緊握著劍,仿佛下一刻,他就會拔劍而出,沖向屠狗少年!
但最終,他還是低下了頭,擠出了兩個字:
“我鉆…”
一時間,所有聲音都啞了。
在屠夫少年得意的笑容中,在上百鄉黨的注視下,身高馬大的韓信,就這樣趴在地上,膝蓋著地,撅著屁股,朝少年撩起衣裳,大大張開的胯下爬去!
蕭祿也十分吃驚,他本以為,韓信會在鉆進去前一刻,拔劍而起,刺死屠夫,市井斗毆,常有這樣的事。
然而并沒有,韓信雖然臉上青筋直冒,嘴唇幾欲被咬出血,但猶豫再三,還是乖乖從那胯下爬過…
他鉆過胯襠的之后,一抬頭,看到的是上百雙眼睛,如同一百支箭,刺在他流血的心頭。
那目光,不再是看待一個直立行走的人,而像看一條狗。
韓信只是默默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塵,仿佛這樣就能忘記方才的屈辱,又撿起地上的劍,似乎那是他僅存的尊嚴。
但就在韓信要離去時,一根血淋淋的狗腸,從后面甩到了他頭上。
“鉆得不錯,乃公高興,拿去吧。”
屠夫少年靠在肉鋪處,笑嘻嘻地說道:“韓信,你果然只配吃屎!”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
韓信沒有要那狗腸,扔下了這樣一句話,似是為自己的辯白,見無人聽懂,就無力地離開了。
“這韓信,真是一灘爛泥。”
淮陰眾人搖頭不止,相繼散去,也不知是對韓信徹底失望,還是為沒有看到街頭喋血的一幕而遺憾。
蕭祿也覺得挺無趣的,若他是哪韓信,定會一劍殺了狗屠少年,就算打不過,也不會受此奇恥大辱。
無聊地轉過身,卻見蕭何正負手站在一旁,方才的事,他也看到了。
“父親。”
蕭祿連忙過去,蕭何來的晚了些,沒看到全過程,但韓信最后說的那句話,卻聽得一清二楚。
一個貧而無行的少年,怎么會懂這句話?
蕭何若有所思,隨即喚來一個隨從,對他耳語數言,隨從應諾,往韓信走的方向追去…
一行人又在市肆逛了一圈,在城里的館舍吃飯時,才從鄰桌的人口中,聽說了關于韓信的更多故事…
“那韓信一家,是二十多年前,從外頭逃來的。”
舍人一邊給幾人滿上熱湯,一邊絮絮叨叨說起往事。
那時正值秦王掃六合,到處兵荒馬亂,逃難是尋常事,韓信的父母來到淮陰不久后便死了,韓信就成了孤兒,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等到韓信年紀漸長時,卻還是過著這種日子,經常寄居在別人家吃閑飯,一次兩次還行,天天如此,脾氣再好的人也會心生厭惡。
于是韓信能蹭吃的地方,就剩下南昌亭長家了。
“南昌亭。”
蕭祿他們的船正停在那,他頷首:“我見過南昌亭長,的確是個忠厚老實之人。”
舍人道:“然也,那韓信仗著南昌亭長心善,每天就蹲在亭外,眼看炊煙起來了,就過去坐在邊上,肚子咕咕叫,南昌亭長看不下去,自然就讓其妻給他端一碗。”
“就這樣,韓信偶爾幫南昌亭長干點活,但多半是吃完就走,第二天又來了,接連數月皆如此…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韓信是南昌亭長的奸生子呢!”
眾人哈哈大笑,舍人繼續道:
“南昌亭長寬厚,他那妻卻氣不過,十分嫌惡韓信,于是一早就把飯煮好,自家人偷偷吃掉。那韓信等到太陽升老高,左右不見炊煙,進去時,亭長之妻正在洗釜,冷臉相待,南昌亭長也當沒見著他。韓信這才離開,之后再沒去過南昌亭。”
“還有更不要臉的事!“
鄰桌的客人湊過來補充道:”我是在淮水邊泊船的,那韓信自從沒了寄食的地方,就天天在泥巴里挖蟲,在河邊釣魚果腹,水邊常有漂母漚麻浣紗,有位一老漂母見他餓了,一時可憐,便將帶來的冷飯分韓信幾口,結果你猜怎樣?“
“怎樣?”蕭祿問道。
那客忍俊不禁地說道:“韓信竟接連吃了那可憐的老漂母數十天!”
漂洗絲絮是婦人常坐的活計,這個行當很辛苦,手常年泡在水中,皮膚開裂,也賺不了幾個錢,只有窮苦人家的女子,才會干這行,這樣的窮人,都能連蹭數十日,可見韓信臉皮是真的厚。
客人又道:“那韓信還不自知,一天吃完冷飯,竟鄭重向漂母頓首,說什么‘吾必有以重報母’。”
“結果忍了他數十日漂母生氣了,大罵韓信,說你身為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之,故贈食,豈望報乎?韓信這才羞愧,也再沒去過河邊,開始在城里找食,天天去跟屠夫討下水,洗凈污穢后煮了吃,一來二去,徐屠的兒子惱了,這才有今日之事。”
蕭祿深惡之:“果然是無行無臉之輩。”
蕭何卻只是笑著搖搖頭,問道:“他手里的劍,又是怎么回事?”
舍人正好端著菜肴過來,回答道:
“似是一位路過淮陰的老翁留給韓信的,那老翁也是個乞丐,到此地后病篤難行,是韓信救了他,撿回河邊的窩棚里,釣魚給他吃。那老翁病好后,在本地呆了大半年,教韓信識字,后來又不辭而別,只將一柄劍留給了韓信。”
“自那以后,韓信不管到哪,都仗劍而行,外人以為他是輕俠,但本地人都知道,此人拘謹,毫無任俠之氣。但也奇怪,韓信即便再餓,也不賣劍。”
蕭何已知道了他想了解的一切,這時候,先前被他支使去辦事的隨從也回來了,在蕭何耳邊說了幾句,眼睛則盯向食肆門口。
“韓信,你來這作甚?”
嫌惡的聲音響起,眾人抬頭,卻見在淮陰名聲爛透的韓信,正落魄地站在食肆邊,手中仍抱著他那柄劍,他眼睛盯著腳下門檻,有些不敢往里邁。
舍吏立刻過去,比手趕他,像趕一條臟兮兮的野狗:
“沒有剩飯給你了,快走,快走!”
韓信的面容,因長久饑餓而痛苦,遭到驅趕,他往后退了數步,看了看將他喚來的蕭何手下,又瞧瞧長須及胸,身著錦衣的蕭何父子,還有案幾上香氣撲鼻的魚肉菜肴,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復又鼓起勇氣,拘謹地拱手道:
“他說,有貴人在這,請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