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部們送來的信有兩封,黑夫先打開利咸的信,上面除了恭賀黑夫生日外,還有對南方最近形勢的說明。
利咸詳細闡述了秦始皇在豫章的巡視經過,留下的話語,豫章守、尉提出的“南征百越”,以及黑夫舊部對此事的態度等…
“希望我能成為南征主將,回到豫章,帶他們橫掃千里,帶他們再建功勛?”
黑夫看完信后,無奈搖頭,關于這件事,他已從其他渠道聽聞了,而舊部們的想法,黑夫也能理解。
可是,利咸雖有小智,但畢竟只是郡縣級別的謀略想法,他未在朝中呆過,看事情太簡單了。
客觀來說,利咸在信中分析的其實很對,這“南征百越”的主帥,黑夫來做最合適。
首先,是黑夫的爵位很高。在秦朝,任命主將時,爵位也是一個重要考量因素,雖然早些年,有白起、王龁以左庶長身份統領大軍的例子,但水漲船高,主帥爵位高一點,三軍也容易心服。
其次,黑夫在軍中履歷扎實,從屯長一步步往上走,當過別部司馬,當過郡尉,曾作為副將,與李信合擊匈奴,花馬池之戰,河南地一戰,謀略頗有王翦風范。
而前不久齊地叛亂,黑夫名為裨將軍,實為主將,統領軍隊雖不多,卻又快又好地完成了任務,定臨淄之亂,破高唐之賊,干凈利落。
當然,朝中爵位、履歷比黑夫高的大有人在,王賁這尊大神不說,比如蒙恬,比如李信,都已經是關內侯,還有鎮守燕地的馮無擇,亦是宿將。
但還有一點,是所有人都無法同黑夫相比的,那就是對南方的熟悉!
秦朝諸將皆是北人,唯獨黑夫是南郡人,熟悉南方氣候江河。他還曾率部奪取豫章,在江南地呆過整整一年,并登上厲門塞,眺望五嶺之南的熱帶雨林。當年,皇帝為了了解南疆情形,御史府的圖書館卻找不出其他文獻,僅有黑夫的《南征記》可看。
王賁威望最高,馮無擇年歲最長,李信擅長騎戰,蒙恬勝于屯戍,可要讓他們來南方老林子里打仗,還是太過為難了。
至于屠睢、任囂等人,雖然都是樓船將軍出身,也在南方呆過,可反過來論資歷、爵位,反倒不如黑夫了。
三點綜合考慮,南征統帥,最適合的人選,似乎非黑夫莫屬了…
但是…
“利咸沒有考慮一點,最重要的一點。”
黑夫放下信,嘆了口氣。
“政治!”
政治,這是很微妙的東西,因為它的存在,擇將不單單考慮孫子說的“智、仁、信、勇、嚴”。很多時候,為將者往往不是最佳人選,比如第一次伐楚,明明王翦為將最合適,可秦始皇卻固執地選擇了李信。
并非皇帝不知道李信不如王翦,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王需要壓一壓,李信需要提上來與王氏相抗。
如今的黑夫,雖遠沒有王翦那樣在軍中的威信,也沒有父子滅五國的名望。但他卻吃了年輕的虧,三十歲的封疆大吏,大庶長,真是前所未有。黑夫這幾年竄得太快,帝國重要的征戰都有參與,塞北、膠東,如今又是百越。
“皇帝需要制衡臣子,好事,怎可能讓我一個人占完…”
對秦始皇而言,很多時候,戰爭是政治的延續,作為一個政治家,他不會做以戰爭破壞政治平衡,這種在皇帝本人看來舍本求末的事。
于是,最合適的,反而最不可能成為統帥。
大概在秦始皇看來,這時候讓黑夫執掌十萬數十萬大軍,這不是信任他,是害他了…
黑夫也很懂,平叛后第一時間交還虎符,回到膠東后,一心一意管民事財政,力求將膠東的新政做踏實,全郡兵卒,都歸了任囂管,他不再插手分毫。
總之,與利咸的樂觀不同,黑夫覺得,若皇帝決定南征,他根本混不上主將之位。
而且,雖然過了很多年,但黑夫對南征的態度并未改變!
他讀完利咸的信后,有些失望地搖頭道:“長沙、豫章、會稽的郡守、尉且不說,畢竟他們乃大吏,眼饞李信破河西,巴蜀開西南夷的邊功,又渴望掠奪越人為隸臣之利,故功利熏心,一味求戰。”
閉門自守當然不行,但在軍功爵的刺激下,邊疆郡縣好興邊釁,也是眼下秦朝的一個大問題,誰讓李信、黑夫在塞北開了個壞頭呢…
“但利咸也好,東門豹也好,都是隨我南征,去過厲門塞的,卻都只考慮打不打,竟只言片語都不談及,打下那片土地,征服百越,需要付出多大代價!還未開戰,便輕敵若此,個個都覺得百越是土雞瓦狗,可以輕松滅掉,可實際上,真那么好打么?”
如此想著,黑夫也拆開了第二封信,這信,是小陶單獨寫的。
小陶的字是這幾年才學的,歪歪扭扭,信不長,字句也很樸實,甚至還有不少錯別字,但黑夫才看了幾眼,就拍案叫好。
“總算還有個明白人!”
小陶用簡單的話,敘述了他在上贛縣鎮守這些年,與南越往來的經歷。豫章不乏商賈去南越購買犀角、象齒、珠璣,都通過厲門塞出入,所以小陶是最熟悉南方情形的人。
百越之地廣袤數千里,并不是人們想象中的無人區,越人在那里扎根數百上千年,稻米一年兩熟,野物野果甚多,刀耕火種加上游獵采集,也能養活不少人。所以東甌、閩越、南越、西甌、駱越,加起來足有百多萬人,這些部族全民皆兵,悍不畏死,好比亞馬遜戰士,在叢林里玩游擊,若是兵發的少,還真不好打。
可若要發大軍,卻得面臨兩個嚴重的問題,一是交通。
小陶說,百越和中原交界處受高山限制,人跡罕至,車道不通,乃天然屏障。有時候,地圖上直線相距不過十余里,而實際上卻要跋山涉水,距離拉長到上百里,那些險阻叢林,更只有當地人才熟悉,秦人商賈畫的地圖也不能詳盡記載。從豫章南下,需要翻山越嶺,行走數百上千里,穿行于深林竹叢,損耗實在太大。
除了交通,還有氣候問題,兩廣這時候還是一片熱帶雨林,叢林中多有蝮蛇猛獸,沒有四季之分,只有雨旱兩季。雨季炎熱漫長,別說是北方人,就算是江淮一帶的人去,也難以適應,往往生病。嘔吐、腹泄、霍亂等疾疫不斷流行,若大軍南下,千里輾轉,傳染更甚,還沒交兵打仗,便會十死二三…
這些問題,當年黑夫率部進攻豫章時都遇到過,而百越兩廣,以上問題更會凸顯數倍!
所以小陶作為南疆守將,認為對百越開戰,視之若易,行之甚難,前去攻打,只會得不償失。
一片樂觀膨脹中,難得有個能分析利弊的人,黑夫不由嗟嘆:“唯小陶之言,深合我意!”
他也覺得,這場仗非但不能讓豫章等地獲利,反倒會將南方這數年來良好的發展形勢,陡然中斷!
至此,黑夫對這場戰爭的態度,已經十分明朗了。
但他嘴邊隨即又泛起一絲苦笑。
“但我的態度,是支持還是反對,對皇帝而言,真的重要么?”
黑夫與舊部們信來信往的時候,秦始皇的這場漫長巡視,也接近了尾聲…
離開豫章后,秦始皇取道衡山,浮江西行,至長沙郡,會見了長沙守屠睢,和豫章守、尉一樣,屠睢也向皇帝請戰,說“西甌年年入寇滋擾蒼梧”,其首領還窩藏舊楚貴族,大秦必須加以懲戒。
秦始皇不置可否,表示回咸陽后令群臣議之。
離開長沙后,皇帝過湘山祠,這一次,湘江萬里晴空,秦始皇沒有遇上大風,于是湘山僥幸沒惹怒秦始皇,避免了被三千刑徒伐空滿山樹木,露出紅土,仿佛穿上赭衣的那一幕…
正月(十月),秦始皇抵達南郡江陵,視察大江舟師,最后由武關歸關中。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冬之月(十一月),在第一場霜雪降下時,秦始皇終于抵達灞橋,回到了都城…
列位公子,群臣百僚均來此迎接,皇帝這次巡視,長達一年多,期間頒布了《挾書令》《坑術士令》等多項法令,決定向天下推行膠東模式,規范管理私學百家,重點興農、工之學,收緊對地方豪長的政策,導致瑯琊郡的刺殺,以及齊地叛亂。
雖然刺殺虛驚一場,叛亂也很快就被平定,但留在咸陽的群臣,也不免為皇帝,也未帝國捏了把汗。
好在,這一切事情發生時,秦朝的核心區域,關中依舊安如磐石,哪怕是天下全亂了,關中也不會亂。
如今皇帝歸來,群臣難免松了口氣,在灞橋迎駕時,喜上眉梢,總算不用擔驚受怕了。
唯獨站在最前面的長公子扶蘇憂心忡忡,在他眼里,父皇巡視的這一年時間里,帝國的施政,開始離他理想中的“王道”越來越遠,開始回到過去的“霸道”“兵道”上去了。
對禁絕詩書,對約束百家,對六國故地粗暴的政策,對平叛的嚴酷手段,還有近來傳聞,皇帝欲發兵百越一事,扶蘇肚子里,有一大堆諫言要講!
而群臣百官,通過種種渠道,亦得知皇帝近來欲出兵百越,按照陛下的習慣,就算一件事他決心已定,一樣會令百官議論,以此叛亂輿情。
但無人知曉,端坐龍輦之上,閉目養神的秦始皇帝,他心中謀劃的戰爭,并非一場…
而是兩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