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二年,四月初二這天,臨淄郡狄縣,發生了一件大事。
本縣最大的豪強田儋,綁了自家的一個奴仆來到縣寺,說這奴婢不敬主人,欲悄悄逃跑,請求官府同意田氏謁殺之…
依秦律,主人對其奴婢用刑、處死,須經過法定程序,即應提出理由,報請官府核準執行,稱之為“謁殺”。否則,就構成“擅殺”、“擅刑”之罪,要負相應的責任。
大多數齊地諸田對此嗤之以鼻,奴仆是私有的財產,對他們而言,跟犬馬沒什么區別,殷周春秋六國,都是這般規矩。殺自家的犬馬,需要稟報別人么?那為何殺死奴仆就得官府同意?
故齊地諸田,遵守這條命令的不多,想刑便刑,想殺便殺,官府中,空降而來的難以控制地方,連維持基本治安的人手都沒有,又豈會管得到地頭蛇們家里去呢?
然而過去幾年間,田儋一家為了顯得自己服從統治,每逢要處死奴仆,必先謁見縣令、縣丞,給足了長吏們面子。
于是,兢兢業業的狄縣令未曾生疑,便如往常一樣,在廳堂接見田儋。
但這一回,在縣令、縣丞處理“謁殺”的過程中,卻不防田儋帶來的幾個年輕人突然暴起!亮出藏在懷中的短匕,逼向。
整個過程里,本地征召的縣卒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時間,鄉黨和上司,竟不知道該幫誰。
獬豸冠(xièzhì)滾落在地,鮮血在律令的廳堂上流淌,田儋親自上前,割下了縣令、縣丞的頭顱!
“咚咚咚!”
片刻后,田儋家中響起的鐘聲,成了行動的信號,從良已久的游俠兒們集體出動,他們數十上百,從里閭巷子聚集到田儋府上,一捆捆藏在窖里的武器被門客分發到他們手里。
得了兵刃后,輕俠們便與田氏門客一起,穿街過市,齊趨縣寺。在田儋帶領下,與縣尉發生了劇烈戰斗。
三吏中僅存的縣尉雖然有心殺賊,只可惜手下能用的人太少。整個狄縣,除了縣寺里的十多名官員外,都是土著小吏,連縣卒都是就地征召的,早就被田儋滲透殆盡。事發時或選擇反戈,或選擇旁觀,縣尉連一個時辰都沒撐住,腦袋便也被砍下,與縣令、縣丞一起,整整齊齊地懸在城頭上…
沒有根基的建筑是脆弱的,沒有群眾基礎的統治也一樣。半天之內,狄縣便陷落了,被殺盡,尸體劈砍得不成人樣。還有那些”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本地人,也慘遭殘酷報復,男人殺死,妻女則成了輕俠們發泄的戰利品。
就在普通黔首關門閉戶,對此事心驚肉跳時,從隔壁千乘縣,又開來了一支數千人的隊伍,卻是去那邊舉事的田榮,已迎了登陸的田橫、田都及四千海寇,也奪了千乘縣,過來與田儋匯合。
兄弟多年未見,相聚自然有說不盡的話。
對田橫而言,這是游子遲到多年的復歸。對田都而言,這是為家族父親報仇。對四千“盜寇”而言,這是生存下來,并奪回他們昔日生活的最后機會。
而對于田儋、田榮來說,這次舉事,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們最新得到消息,繼膠東之后,濟北郡和瑯琊郡那邊,也已經在謀劃清理諸田了,秦始皇帝似乎認為,發生在瑯琊莒南的那場刺殺,與諸田有脫不開的關系!
眼下的局面是,舉大事或能生,空待必亡!
故而,田氏兄弟才乘著田橫歸來,倉促舉事,幸好秦朝在狄縣、千乘的統治太薄弱,里應外合,居然輕松便拿下了。
田榮有些驕縱,但田儋卻搖頭說,這才剛剛開始,臨淄的數千駐軍,是他們接下來最大的敵人。
隨后,田氏三兄弟在狄縣召集豪長子弟,宣布道:
“齊,古之建國也,然王建失國,秦人殘暴,餓斃于松柏之間,真乃奇恥大辱也!濫殺無辜,繩法豪族,苛待諸田,齊人苦秦久矣!今秦始皇帝已死,齊亦當復國。”
既然打的是復國旗號,當然就得推舉首領。田儋雖然是這次舉事的主謀,但他知道自己兄弟三人畢竟年輕,能得輕俠海寇人心,廣袤齊地的諸田家族卻不一定買賬。
想要復齊,光憑幾千人一腔熱血是不行的,還得讓諸田都參與進來,以數萬十萬人之力,才有一絲勝算。
一番商議后,四田便推了齊王建的弟弟,躲在千乘縣的公子田假出來,要尊他為王,以號令四方…
公子田假是齊襄王幼子,齊王建的弟弟,今年也有五十多歲了,享受了大半生后,卻不料在齊國滅亡后,妻離子散。
齊王建被活生生餓死,嚇壞了田假,便隱姓埋名躲在齊地,不敢讓找到。他過了幾年苦日子,早沒了當年鮮衣怒馬的豪貴氣息,臃腫魁梧的身材也消瘦了下來,難怪官府在民間搜捕時認不出他來。
據田榮說,這位膽怯的公子,聽說秦始皇帝口諭口,壓根不敢反秦。田橫攻打千乘縣時,田假竟躲在屋子里瑟瑟發抖,是他們硬從居室床后拖出來的。
眼下公子田假雖然被挾持到了狄縣,也看到兩縣易手,卻依舊愁眉不展地坐著,口中喃喃道:“當年王兄坐擁兩千里之齊,數十萬之眾,尚且不敢與秦相抗,何況今日乎?瘋了,真是瘋了。”
當田儋等人舉著早就準備好的齊王袍服冠冕過來,說明來意時,更嚇得田假渾身哆嗦,兩眼發虛,面色慘白。
他連連搖頭道:“齊王者,田氏皆可為之,汝兄弟大才,何必找我?”
田氏兄弟輪番勸說,讓他“以齊國宗族為重”,但田假依然將頭搖成了撥浪鼓,甚至開始裝傻充愣。
他一點都不看好這次舉事,只認為是死路一條,若是松口,那就成了主犯,事后絕跑不脫車裂之刑,只連連擺手:“勿害我,勿害我。”
最后,還是田榮惱了,將冠冕往案幾上一拍,指著田假的鼻子罵道:“公子,你已經脫不了身了,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田橫也面露兇色,一手持袍服,一手則是利刃,頂著田假的胸口道:“是做齊王,還是當一個死公子,選吧!”
田假無奈,這才顫巍巍地答應,于是他被擁上車,前往縣寺,但一路上,不管旁邊的游俠兒、盜寇們歡呼得多大聲,他都不再吱聲,只像木偶泥胎一樣呆坐著。
到了地方后,被一眾人擁到主位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大丞相”田儋草擬好討秦檄文,以及招募齊人加入,一起舉兵,將秦人侵略者趕出家園的文書,又將大印推過來,要田假蓋章。
這印章也是臨時刻的,有些粗糙,田假嘆了一口氣,遲疑良久,這才舉起輕飄飄的印來,往那篇檄文上蓋了下去…
末了,看著檄文上鮮紅的“齊王之印”四個熟悉又陌生的齊篆,他再度悲從中來,哭喪著臉道:
“汝等,這是在害我啊!”
發生在齊地西北部的變亂,仿佛驚雷,很快就傳到了鄰近的膠東郡…
五日后,郡守的首席謀士陳平,手里緊緊攢著一封文書,腳步匆匆地走進膠東郡守府邸,但他臉上卻看不到絲毫慌亂,反而滿是興奮!
一進門,陳平脫去鞋履,趨行上前,在五步之外便長拜頓首道:
“恭喜郡君!賀喜郡君!”
“是陳平啊,喜從何來?”
黑夫從案牘中抬起頭,他過去幾個月最大的喜事,便是妻子再度順產,生下了一個男孩,伏波的名字,好歹沒有白取。
陳平起身,笑道:“郡君,曹參說的沒錯,海寇果然鋌而走險,去襲擊了臨淄郡,眼下千乘縣已被攻破,狄縣田儋兄弟也乘機作亂,擁戴公子田假這漏網之魚為齊王,公然舉起反秦旗號!“
“怕的就是彼輩不出頭,如此一來,郡君不但能伏東海之惡波,還能一并立下戡亂扶危之大功!豈非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