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那侄兒說了何事?”
從腄縣的海港坐船去芝罘島的時候,黑夫見侄兒尉陽愣愣出神,便質問起同船的張蒼來。
“年輕人多知道點真相,又不是什么壞事。”
張蒼得意地摸了摸胖臉上的胡須,哈哈一笑。
和黑夫往來這么多年,張蒼發現,最初還好,黑夫裝作什么都不懂的樣子,像個好奇寶寶一樣纏著他問這問那,可后來就不裝了,自己不論講什么,譬如“古王封禪是假的”“蚩尤其實是個英雄”“黃帝戰勝炎帝也是田氏御用文士編造的”,黑夫都一臉淡然,還能時不時發點“成王敗寇”的驚人之言,反過來將張蒼震得頭皮發麻。
張蒼事后想想,覺得不對啊!
“我張蒼才是天下博學之士,荀卿之徒,無所不精,為何總被一個卒伍出身,只在軍政之余,抽空學了半吊子學問的人牽著鼻子走?”
但張蒼的確是論不過黑夫,就眼珠一轉,開始對黑夫那單純的侄兒灌輸些東西,把這孩子的三觀毀得一干二凈。
這還不算,張蒼甚至還毛遂自薦起來:“我愿做汝子破虜之師!只需三百斤紅糖做束脩即可!”
黑夫瞥向張蒼,眼神里滿是挑剔。
“三百斤,你也不怕吃出病來,而且你學問倒是不差,只是…”
黑夫的語氣和眼神,就像是在市肆肉攤前拎著塊肥肉,十分嫌棄,惹得張蒼惱了:“只是怎樣?”
“只是生活太過放縱,不知節欲,我怕你會早早教壞了吾子。不過,冰水為之而寒于水,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也不是不行…唉,子瓠兄,話還沒說完,你去哪?”
張蒼在甲板上搖搖晃晃地走著,回頭冷笑道:“惡心,大概是暈船,待我去船邊吐一會…”
“你這廝。”
黑夫指著胖子蹣跚的身影,啞然失笑,也不管張蒼了,自行走到船的另一頭,向秦始皇匯報行程。
這是一艘豪華的樓船,甲板建筑特別巨大,船高首寬,外觀似樓,可乘數百人。船上頭尾雕飾為龍形,多豎青羽旌旗,以壯聲威,正可謂“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
除了他們乘坐的樓船外,前后左右,還護翼著不少船只,大翼、中翼、小翼、艨艟等,各有不同的功用。
這些船只,還是從會稽那邊千里迢迢調來的,因為齊地的船只,在齊亡時多被反秦的雍門司馬帶走,這也是膠東海盜肆虐的源頭。
而這支會稽樓船之師的將軍,叫“任囂”,數年前隨王翦平江東、會稽有功,接手了俘獲的楚國舟師,后擔任會稽郡尉,這次被專程調來護駕,至此黑夫才知道,原來從越地到齊地的航線,早就開通了!
當時張蒼也抓住了他的無知,大加嘲笑:“三百年前,吳軍舟師遠航八百里,與齊舟師在瑯琊大戰。兩百年前,越人又以瑯琊為都,若是海路不通,如何能與會稽通之?”
看來黑夫還是小看了這時代的航海技術,不過,再大的手筆,也僅限于近海航行而已,如今哪怕是從膠東跨越渤海去遼東,也是極為艱難的航行。
總之,此時此刻,這片狹窄的海灣里,至少有上百艘船,幾千人,除了防御盜寇可能的襲擊外,就是為了給皇帝蒞臨芝罘島擺足聲勢。
“要我說,讓所有船頭尾相連,都能架出一座木橋了,何必還要航行數里出海?難道是想體驗一次暈船的快樂?”黑夫暗暗吐槽。
秦始皇和葉騰等群臣,此時也在龍頭附近吹著海風,秦始皇身材高大,手扶龍頭,昂首挺胸,胡須被海風吹拂,別提多威風了,可實際上,他的臉上卻不怎么好…
皇帝陛下常年在關中,就算坐船,也是在無風無浪的池中泛舟,哪里坐過這么搖晃的海船啊!
其實,秦始皇已經對此做好了準備,隨行不是有那么多方術士么?個個吹得天花亂墜,對付暈船總有辦法罷?
于是,方術士們開始爭奇斗艷,進獻各種妙方。
有的人說,上船時,密將伏龍肝一小塊,藏發中或帽中,便不暈。
又有人獻策,用車前子根皮搗碎,以布系半合,于腰帶及頭上,則免此患。
甚至還有更玄的:蘸大河水,就掌中書一土字,即無恐懼…
最后還是黑夫獻上的南郡土方子靠譜點:用新鮮的老姜片貼在肚臍眼處,或許有用。
眼下,不知道秦始皇到底用了哪個方子,可效果并不好,雖然大陸與芝罘(fú)島不遠,可今天的風浪,似乎也守著“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自然規律,并沒有因為皇帝的到來而平靜幾分。
皇帝是個好面子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是行走在人間的神明,當然不可能大庭廣眾之下暈船嘔吐,不要面子的么?所以還是強撐著站在甲板上,只是表情有些過于嚴肅,話也不說。
“陛下,任將軍說,半刻之后,便能靠岸!”
黑夫稟報后,始皇帝臉色稍好了點,隨著船只破浪而行,對面的芝罘島也越來越大…
芝罘所以得名,因為這里的地形極有特點,很像一株巨大的靈芝。至于“罘”,則是屏障之意,橫臥在黃海之中,似一道天然屏障,護衛著身后的膠東。
芝罘距離海岸線不遠,其實不能算完全的海島,因為每逢入冬,便會有一條長達數里的狹窄沙埂露出水面,足以讓人通行。只不過這條沙埂小路隨大海的潮起潮落而時隱時顯,若是算錯了時間,上面的人便會被海水吞噬。
所以皇帝陛下當然不能光著腳走這條隨時可能被淹沒的路,還是得坐著大船,鄭重其事地登島。
好在,秦始皇并不是第一次來這的大人物,早在三百年前,喜歡海景的齊景公就數次在此逗留,度假度得開心,甚至連國事都忘了,聽說晏嬰快死了才飛馬趕回去…
半刻后,樓船入港,黑夫郡守臨時讓人架起來的碼頭幫了大忙,秦始皇在群臣簇擁下,踏上了島嶼。
這座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方圓五十余里,海岸線曲折,灘涂廣闊,有幾個天然港灣,可以讓船隊登岸。島上丘陵起伏,樹林密布,郁郁蒼蒼。
皇帝好奇地掃視島嶼,沙灘上爬滿了寄居蟹,被人所擾后,將自己縮回了螺殼里,一群沙鷗在空中迎著海風翱翔,它們也畏懼這群不速之客,將船當成可怕的怪物,久久不敢落下。
踩著堅硬的陸地,終于不再需要忍耐搖晃船板上欲吐的煎熬,秦始皇這才有功夫轉過身,好好打量這片海。
這里是島嶼北面,直面一望無際的大海,視線寬廣,雖然風大浪大,但陽光卻正好,天上云彩鮮少,顯得海格外湛藍,格外寬廣。
這的海岸,比下密鹽場、夜邑、黃縣三處都美,若非這是皇帝設為祭祀場所的禁地,黑夫甚至想在這蓋座大別墅呢…
秦始皇就這樣在海邊駐足良久,好在他的確是被后人評為“略失文采”,不像那幾位詩人帝王般,會脫口而出什么浪漫的詩句,頂多讓臣子在這立一座豐碑,記載皇帝的偉業,讓大海的回聲久久傳頌上面的詞句。
“那些東西,多是寫給別人看得,若非要寫的話,秦始皇大概只會寫一句簡單的話吧。”
我來,我看,我征服!
黑夫在海灘上陪著皇帝吹風,暗暗吐槽。
至于他?沒有藝術細胞的黑夫,若不抄詩的話,憋上半天,也只憋得出一句來。
“大海啊,你全是水!”
不管怎樣,被這美景一打攪,皇帝被暈船搞壞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便意氣風發地一揮手,讓黑夫在前帶路,一行人直奔陽主廟而去…
沒錯,秦始皇來此,正是為了祭拜齊地八神中的“陽主”!
那天張蒼和尉陽說了天、地、兵三主,都在齊國西部祭祀,剩下的五個神主,則集中在東部。
其中,陰主祭于夜邑縣參山;月主祭于黃縣萊山;日主祀于不夜縣成山,也就是黑夫流放幾個鬧市儒生的地方。
排位第五的陽主,則祭于芝罘島。
八神是齊國的神,不過,秦一統后,對其他神明也沒有一味廢止,而是加以選擇,一部分摒棄,一部分則納入官方祭祀里。
比如說,八神的命運便不盡相同,地位最高的天齊神肯定是要廢棄的,因為那里是齊王們祭天的地方,如今齊亡了,秦朝的皇帝只會在關中和泰山祭天,絕不會再來天齊淵。
位于梁父山的地主則被推崇至極,因為正好與魯地的封禪結合。
蚩尤也一樣,雖然不至于毀棄,但為了諸夏大一統,他注定要變成反叛,對他的祭祀會被淡化。
至于其余各神主,就完全看皇帝的喜好了,秦始皇是喜陽不喜陰,喜日不喜月的。所以路過參山、萊山時,只是讓臣子去意思意思,送一牢而已,巫祝的數目,珪幣的名目,也都少得可憐。
但對接下來幾個主祭點,皇帝卻十分重視,更決定親自登芝罘島祭陽主…
陽主與陰主相對,在齊國人的宗教神祇的層面上,主管水、旱、風、雹自然災害,又分管稻、菽、谷、稷的豐收。在民以五谷為生的齊國,是最受人們頂禮謨拜的神祗之一。
其中芝罘島在齊國方術士眼中,恰恰是至陽之地,所以齊景公才選擇在這里建立廟宇,希望能祈求長生不死。
這一想法,也被同樣渴望長生的秦始皇接納…
陽主廟的廟址背靠芝罘主峰,面向浩瀚大海,有用礁石建造的山門和木構的廟堂,齊國每年都會派人來祭拜,只是這幾年卻斷了香火,巫祝跑了不少,只剩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翁,和幾個小徒繼續守著此地。
前些日子,黑夫派曹參將整個島都翻了一遍,確保不會有心懷叵測的人滯留島上,此外,又好好查了查守廟的老翁,證明他的確是這里的老巫祝,在芝罘島上不知呆了多久,沒人在意過他,這才讓其留下。
但陳平謹慎,又讓曹參派了兩個兵卒,搜檢廟中所有銳器,老翁奉祭時,也要搜一遍身,且不能讓他靠近皇帝五步之內!
那守廟老翁其貌不揚,身材枯瘦,穿著一身有些破舊的青色麻布袍子,弓身持慧,老早就站在廟前迎接秦始皇。他年紀不小,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須已然全白,但下盤卻很穩,在海風中牢牢站定,一動也不動。
老翁做事雖然慢,卻有條不紊,布置好一切儀式后,退出來站到了一旁。
秦始皇這才身著禮袍,步入陽主廟,讓人獻上二牢,對著廟中的神主牌位作揖而拜,群臣在其身后肅然而立。
這時候,卻響起了一聲笑,接下來,是一口標準的關中雅言!
“老朽與這陽主上一次見到的王者,還是稱東帝后,來此祭拜的齊閔王,再往前,來這最多的,便是齊景公了。”
“如今陽主見祭祀者已從姜姓齊候,變成了田氏齊王,又變成了嬴姓皇帝,不知會作何想?”
秦始皇皺眉回頭,黑夫等人也愕然向旁邊望去,卻見說話的,竟是那個看上去木訥老實,一言不發,只是一板一眼布置祭禮的守廟老翁!
黑夫暗道不好,瞪了一眼外面守著,對這件事一臉懵逼的曹參,這廝平日里挺謹慎的啊,這次怎么犯了這么大的紕漏?
算了,之后再收拾他,黑夫立刻站出來,呵斥老翁道:“大膽!陛下祭祀陽主,汝豈敢在此妄言,以古諷今,意欲何為?二三子,且將他抓起來,帶下去交由獄吏發落!”
老翁卻哈哈笑著擺手道:“膠東郡守,你不是連鄉校都不毀棄,就是為了能聽到百姓庶民的聲音么?為何就不肯讓老夫多說幾句。我意思是,三代命祀,祭不越望。今陛下卻封禪泰山,使管夷吾等人入祠,又祭于齊地陽主,真是開了三代以來的先河!不愧為德朝五帝的始皇帝也!”
這句話倒是中聽,秦始皇起了好奇,止住了郎衛們,打量老翁:“汝何人也?”
“陛下,臣乃這陽主廟的祝人。”
老翁笑道:“不過,臣還有另一個名…”
一邊說著,他竟好似變起了戲法,直起了身子,睜開了眼睛,一時間,竟顯得氣度雍容,寵辱不驚,身上簡陋的粗麻衣裳,反倒襯托出仙風道骨起來!
似乎變了個人的老翁一作揖:“臣,安期生,見過陛下!”
“啊!”
方士盧敖、韓終等人,都發出了驚訝的聲音,群臣也面面相覷,不少人滿臉詫異。
“安期生!這竟然是安期生?怎么可能!”
眼看秦始皇亦面露驚喜,黑夫心中暗罵道:“安期生?我看是掃地僧吧!總算來了個段位高的,這下可好玩了!”
天才一秒: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