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年仲冬之月(農歷十一月),咸陽北郊,一馬平川的奉正原,一大清早,昨夜的雪才剛停,便一窩蜂擁來數萬民夫,他們在官吏吆喝下,將地面清掃開來,隨后又是建祭壇,又是設旌旗,忙得不亦樂乎。
“真冷…”
劉季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握掃帚的手凍得通紅,他們沛縣雖然也每年下雪,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離家的冬天,總是格外冷。
他掃不動雪了,扔了掃帚,縮到一棵樹后面,放目向南望去,能看到數里之外,便是朦朦朧朧的咸陽宮闕…
“真想去宮墻下避避風。”
劉季的好兄弟盧綰靠在他身旁,艷羨地看著咸陽宮,他們雖是像草芥一樣活著的庶民,但從塞北回到關中后,住在距離咸陽宮不遠的地方,便十分興奮,還特別喜歡議論皇帝:
皇帝的宮室有多大、皇帝的嬪妃有多少、每天吃什么?是山珍海味,還是普通人吃不上的牛肉。這一切,都經常掛在他們的嘴邊。
雖然,他們半步都靠近不了那兒。
劉季的老鄉,養牛人周緤(xiè)也走了過來,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道:“皇帝要是掃雪,肯定用的金掃帚。”
盧綰聽了好笑:“沒見識,皇帝的奴仆有幾十萬人,哪里用得著親自掃雪!在這天氣里,還不是在燒著炭的暖屋里,喝著羊肉羹,燙點美酒,由嬪妃們暖著身子…不過季兄,你說皇帝住在這么大的宮室里,要燒多少木柴和炭,才能暖和起來?”
劉季翻了翻白眼:“乃公住過最大的屋子,也就是外黃張大俠的宅邸,咸陽宮里,卻有成千上萬個那樣的院落屋舍,我豈能知曉。”
“不過,吾等一會是否能見到皇帝車駕?”
盧綰依然很激動,他們之所以要將這塊平塬清掃開來,是因為,今日要在此舉行北征大軍“班師振旅”的軍禮,據說秦始皇會親自駕臨!
眾人又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他們可好奇了,皇帝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你那樣,高兩丈,路過時頭頂有祥云,皇帝的車駕又會是怎樣的,難道真的是八條龍拉著出行?
沛縣徭夫們正交談甚歡時,監工的鞭子卻抽了過來。
“汝等這群山東遷虜,竟敢偷懶?”
鞭梢打在凍得硬邦邦的冬衣上生疼,劉季他們只能連忙起來,繼續掃雪,等監工走了之后,盧綰忍不住罵了幾句。
“本以為打完仗可以直接回沛縣去,誰料還留吾等繼續干苦役,鋪橋修路,寒冬雪雨的,這些秦人,真當吾等是隸臣?”
“行了,勿要因你一人多嘴惹禍,弄得全屯連坐。”
劉季也不想干這辛苦的活,但他作為亭長,也知道若在關中犯事,等待眾人的只有萬劫不復。
“周勃留在塞北,縱然穿著羊毛裳,卻肯定比吾等還冷!還是少說幾句,快些做完工,蹲一旁看熱鬧去!”
眾人應諾,加快了速度,等到太陽完全升起時,整個奉正原的積雪都已被清掃干凈。但劉季等人卻沒機會見到皇帝車駕蒞臨,數千全副武裝的兵卒魚貫而入,在方圓十里內設立警戒線,不由分說,將所有徭夫都趕了出去。
清場完畢后,咸陽城內的貴人簇擁著皇帝車駕抵達,而此次振旅之禮的正主,上郡、云中、北地、隴西的將士們,也陸續入場…
“軍既克敵,有司告捷于山川、祖廟。軍既歸,舍于國外,行班師振旅之禮…”
這便是自古流傳的振旅禮,亦是凱旋之儀,是打了大勝仗的軍隊才有資格享受的榮譽。不過,秦始皇親政后,咸陽幾乎年年都辦,內史騰滅韓、王賁滅魏,都曾在東郊振旅,其中以王翦的次數最多,他滅燕、趙、楚,每次都聲勢浩大。
但這次振旅卻有所不同,專為靖邊開疆,擊敗胡虜的將士而舉行,所以設在咸陽北郊。
日上三竿后,各郡甲士已在平原上整整齊齊列成十數個方陣,個個燕頷虎頭,身強體壯,材官服絳衣,挽強弓勁弩,腰上挎著箭囊。玄色的戰旗,制式的甲衣,銳利的劍戟,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芒。
“倒是隊列肅整,比中尉軍還有精神。”
隨行臣吏里,一個三十多歲的儒生嘖嘖稱奇,他名叫伏生,齊地人,是新被征辟來的博士,第一次見識到這等場面。
“畢竟是去塞北打過仗的百戰之師!本就有一股肅殺之氣,而這些參加振旅之儀的兵卒,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自然非同一般。”
黑夫的老熟人,魯儒叔孫通倒是見怪不怪,這些軍禮古儀,便是秦始皇用得到儒生的地方,他也參與了組織,熟悉每一個流程。便對伏勝道:
“你且瞧好了,真正的熱鬧的還在后面,按照規矩,各軍要教士卒愷歌,當著陛下的面高聲而唱,以振軍威,而后是獻俘斬馘,將軍們隨陛下入城飲至大賞。”
愷樂,獻功之樂也,這是春秋時開始流行的傳統,當年晉文公敗楚于城濮,振旅,愷以入于晉。這時不僅要由樂師演奏愷樂,還要由教士卒們唱愷歌。
雖然只是走個過場,但數萬人一齊放聲奏愷,倒是十分壯觀。
伏勝點了點頭,頗有些期待,又看了一眼遠處,秦始皇的御駕已在祭壇下坐定,丞相、廷尉、御史大夫、老將王翦等都在陪同左右,只待眾將士來告捷奏愷了。
先上來的上郡兵,不過卻沒有打了敗仗的馮劫,敗軍之將并無資格參加振旅之儀,所以只有頭發斑白,沒了往日精神的老將羌瘣。
“戎車啴啴(tān),啴啴焞焞,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玁狁(xiǎnyǔn),蠻荊來威!”
上郡兵唱的愷歌,是一首《小雅.采芑》。
叔孫通聽罷后笑道:“這首愷歌意味深長啊,羌將軍不通詩書,肯定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監上郡兵的廷尉手筆,伏生,你可能解一解?”
伏生也是有學問的,便道:“此詩說的是周宣王卿士、大將方叔為威懾荊蠻而演軍振旅之事,倒也合意。但羌老將軍十余萬大軍,卻只斬五百首級,降服樓煩,兩個小功,卻依舊被陛下升爵位駟車庶長,實在有些尷尬。”
“不過,詩中先言玁狁,又言蠻荊。羌將軍雖在征討匈奴沒有大功,當年滅楚可是出力甚多的,廷尉真是有心。再加上詩中的‘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我覺得,這是明示告老之意了。”
“陛下好用新人…”
叔孫通點頭,這次北征,老將沒啥功績,新人卻光彩耀人,既然皇帝也給了臺階下,除了告老讓賢,羌瘣也沒別的選擇。
接下來則是蒙恬手下的云中兵,他們唱的,是一首眾人都很熟悉的《出車》。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伏生有些不解:“這位蒙將軍雖斬首一千,取牲畜數萬,還奪了整個北假地,重新燃起了趙長城的烽火,但自比南仲,有些過了罷?”
叔孫通卻搖頭:“你有所不知,陛下北巡時,曾親口說過,蒙恬,能為朕之南仲否?蒙恬讓士卒以此作為愷歌,意思是他完成了對陛下的承諾,這新建的朔方郡,基本上云中兵打下來的,如今朔方城當真建了起來,就算沒有太大功勞,亦有苦勞,再者,蒙氏兄弟為國而忘家,對這樣的將軍,皇帝不會吝嗇賞賜。”
蒙恬兄弟一個作為主帥,一個作為監軍,前往塞外時,他們的父親蒙武正病重,上個月剛剛去世,蒙氏兄弟甚至都沒來得及看父親最后一眼…
“所以蒙恬選此詩,真正想說的話,是豈不懷歸?畏此簡書!”
伏生長見識了:“本以為秦將軍皆關西軍漢,粗鄙不識禮儀,不曾想,比我想的要好。”
“羌將軍有李廷尉監軍,蒙氏雖是軍門,卻也是從關東遷來的,能文能武,蒙恬還制出了新的毛筆,會點詩書,何足怪哉?”
叔孫通嘿然:“倒是接下來的北地隴西兵,尉、李兩位將軍,一個是老秦宿將,不喜詩書。一個出身低賤,不識禮儀,唱愷歌這一關,恐怕只能靠公子監軍想辦法了。”
說話間,北地、隴西兩軍也一同登場了。最先露面的,是頭戴著飄灑紅櫻,上插鮮艷羽毛胄帽的隴西、北地騎從,他們穿著玄色的軟皮甲,披著絳色的戰袍,手持長達七尺的騎矛,佩戴黑鞘的劍,有的還配有弓弩。
眾人騎的都是良馬,肩高六尺半,俊美雄壯。且為了今日的場面,還特地披掛了繪成虎紋的皮制馬甲,看上去十分整齊雄壯——此物當年城濮之戰時,晉軍曾使用過。
稍后,則是押送匈奴俘虜的步卒,李信、黑夫兩位將軍的戰車被簇擁在中間。
最后登場的,常常才是此戰的主角,誰功勞大誰功勞小,看皇帝的升爵自然明了。秦始皇還認為,這一戰,隴西、北地皆有大功,一同血戰匈奴單于,一同驅敵,所以當合為一軍,共同參加振旅之儀。
兩軍站定時,天上卻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們的甲胄、刀劍、弓矢、戰馬,還有士卒的鼻尖上…
但軍禮不會被這點小雪耽擱,不同于上郡、云中兵拗口的古詩,北地、隴西兩軍按照黑夫的囑咐,高聲唱起了一曲簡單且新穎的調調!
不止讓三軍提氣,讓皇帝眼前一亮,甚至連事不關己的儒生們,都被這首詩歌震得頭皮發麻!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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