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蒙毅帶著緩緩而行的萬余民夫抵達戰場時,從鄰近沙漠吹來的風沙已停止,秦與匈奴的廝殺,也早就宣告結束。
李信將軍率騎兵去追擊殘敵,黑夫將軍則在營帳內清點得失,書寫捷報,蒙毅已拜訪過他,得知公子扶蘇仍在戰場上…
“公子仁德,戰后親自去撫恤死傷。”
黑夫停下了書寫的筆,朝做郎衛時的上司蒙毅拱手笑道:“有這樣的長公子,真乃大秦之幸,陛下見此情形,定當欣慰。”
蒙毅比黑夫年紀大一些,他素來剛正不阿,但內心里,卻對教授過律令的公子扶蘇,有些偏愛,黑夫這句話讓他十分受用,但面上仍帶著肅穆,自去尋找扶蘇。
禿鷲和烏鴉在頭頂盤旋,整條水流的入河口遍布尸骸,多數是匈奴人和他們的戰馬,間或有身著黑甲的秦軍士卒。匈奴人的首級被秦兵砍下掛到腰間,秦人尸骸則由負責收拾戰場的民夫抬到邊上整齊擺放。
公子扶蘇正單膝跪在戰死士卒尸體邊上,緘默不言,他在等待軍法官檢查這些兵卒的身份,登記到陣亡名錄里。
“公子。”
見蒙毅過來,扶蘇對他道:“蒙監軍,我今日方知,一將之功成,需要犧牲多少士卒的性命,許多人甚至無法辨認尸首。好在每人身上都帶著自己的驗、傳。北地兵甚至還有尉將軍令人制作的兵牌,就藏在甲胄內側,即便被匈奴的馬蹄踐踏得面目全非,依然能給他樹立一個有名有籍的墓碑!”
時值夏末,天氣炎熱,尸首是帶不回去的,只能在這片戰場上,為他們設立一座“忠士墓園”。
“不止是今日戰死的將士,先前為了傳遞回消息,殞身于匈奴箭下的百名良家子,乃至于上郡遭到匈奴大軍襲擊的死難步騎,我希望都能將其埋葬于此。”
蒙毅點了點頭:“隴西、北地民夫會做好此事,白羊山馮郡尉那邊,派人聯絡上了?”
扶蘇道:“擊潰匈奴單于后,尉將軍便立刻派人過去接洽,單于在白羊山下留了數千騎監視,但上郡兵以為是匈奴人的計策,依然固守山上,只派人去河邊汲水…”
“馮劫這次要倒霉了。”
蒙毅嘿然,同樣作為二代,蒙氏和馮氏關系只能算一般般,這次塞北大戰,馮劫連敗兩陣,若非北地、隴西馳援及時,恐怕要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眼下雖得以保全,但馮劫,也徹底成了李信、黑夫二將功績的陪襯。
說起二將在此戰里的指揮配合,扶蘇仍有些意猶未盡。
整場戰局看下來,他也有些明白了,匈奴人幾乎全部為騎兵,而騎兵馳射作戰,又需要較為寬廣的戰場,這也是其來去如風,中原徒卒難以在塞外平坦之地與之對敵的緣故。
而黑夫挑選的御敵戰場,左右皆為河流,匈奴人只能從正碼突入,若試圖側翼包抄,則河邊泥濘難行,馬速大受影響,所以匈奴人以往的“且馳且射”戰術根本無法實行,只能被迫和不斷沖擊的秦軍突騎短兵相接,因為裝備上的代差,怎可能是裝備精良的秦騎對手?
右翼匈奴騎兵欲直斬李信的策略失敗后,便開始了潰退,而李信得到黑夫調去的兩千步卒支援,竟直接將萬余匈奴人趕下了河…
擊敗右翼匈奴騎兵后,李信又讓騎兵立刻換上新馬,朝著被秦軍步卒頂著不斷后退的匈奴單于主力,發動了側翼突擊。
“錘與砧,尉將軍這個比方十分精妙。”
扶蘇回想著當時的場景,先是黑夫令人將戰鼓敲到最響,原本緩緩前進的秦軍武鋼車、步卒,忽然加速朝匈奴人沖去,匈奴騎欲后撤,卻被秦騎斜斜插進來阻斷了退路,兩郡突騎在各自騎將的指揮下,在上萬匈奴騎兵中縱切、橫插、包圍、中心沖突,來回的奔馳,真的像一把鐵錘般,將堅韌如鐵的匈奴人一點點錘得變形,火星四濺!
與此同時,乘著匈奴人不能后退,步卒也壓了上去,將其擠壓到一起。弩矢收割著匈奴人馬的性命,手持丈八酋矛的秦兵從空隙里靠前,將匈奴騎手戳下馬來,只要匈奴人一落馬,便有無數戈頭起起落落,濺起血花,將其啄砍致死,而若匈奴人被逼無奈下馬步戰,就將面對手持劍盾的秦軍甲士,絲毫占不到便宜…
整個過程,的確像一個鐵匠在不斷捶打鐵塊般。
這時候,匈奴人已有些潰亂了,見戰不利,后方的匈奴部落不聽頭曼單于繼續進攻的命令,轉而渡過河流向北逃竄。
頭曼單于號令不及,也只好令部眾撤退,李信令秦騎追擊,雙方在都思兔河里激戰,先前被李信擊退的大當戶須卜盛試圖回來挽回敗局,卻被弩兵射殺,其部眾再度潰散…
但就是這片刻的時間,頭曼單于得以渡河逃竄,恰逢日暮時分,北方沙漠吹來的沙暴大漲,因為害怕貿然追擊迷失反遭襲擊,李信令騎兵就地休息,待半個時辰后風沙平息,再度追逐。
這便是整場戰役的全過程,扶蘇站在指揮所處,可以縱觀全局,黑夫時不時解釋兩句,他看得十分過癮。
只不過,戰罷之后巡視戰場,看著同樣死傷不輕的秦兵橫七豎八地躺在河水里、沙灘上、草地間,君子于役,不能返鄉,只能埋葬在這片異域沙土上,扶蘇為他們感到難過。
“開疆拓邊,豈有不死傷者?”
蒙毅勸道:“此戰之后,匈奴當喪膽,再不敢與秦為敵矣!”
“但愿如此。”扶蘇請蒙毅先回大帳,他還要再巡視一番,去慰問受傷的士卒們。
蒙毅看著這一幕,暗道:“黑夫將勞軍撫恤之事交給公子做,是想讓他得軍中士卒愛戴?”
皇帝遲遲未立太子,如今扶蘇的呼聲最高,陛下這次讓他來做監軍,親臨戰場,未嘗沒有歷練之意。扶蘇之仁,在朝中不被皇帝和法家諸臣喜歡,但放到軍中,他這親近士卒、民夫,視之如赤子的做派,卻很容易受到擁戴。
“莫非,黑夫也被公子的仁愛之心所感?”蒙毅陷入了思索。
戰場收拾起來不易,除了收斂戰死的秦人外,還要將未來得及逃走的匈奴人關押起來。一番計算后,發現其數量驚人,秦軍斬首不過五千級,投降者卻達到了六千余人…
到了次日,北地良家子傅直回來了,又帶回了一千用繩索系在馬后的俘虜,隊伍拉得老長,場面蔚為壯觀。
傅直向黑夫稟報:“頭曼及撤離的匈奴各部加起來,有四萬之眾,應是沿河東岸向北撤離,李將軍令我帶著俘虜先回,他則帶著四千騎渡過大河,至河西岸繼續追,而河上的舟師也載著數千人一同前行,希望能在河套以南的沃野渡口,堵截單于敗兵…”
那也是陳平當年探索匈奴時渡河的地方,匈奴人沒有大船,只能靠羊皮筏子泅渡,其他地方水深,唯獨沃野平緩而淺。九原、頭曼城應該都被蒙恬打下來了,匈奴人有很大幾率要先撤往河套,再繼續前去漠北,只希望李信能再建奇功吧,不過以數千之眾追擊敵四萬騎兵,這種事,也只有李信才敢做。
他黑夫嘛,只想穩穩地鞏固戰果,再給秦始皇交一份漂亮的捷報。
“既然李將軍暫時不能反悔,那有一件事,便由本尉與兩位監軍先行商議了。”
蒙毅、扶蘇目視黑夫,卻聽他道:“大戰仍未結束,吾等需繼續進軍,全占整個河南地,還要救濟失了輜重的上郡兵。而此戰,我軍死一千,傷三千余,共斬首五千級,俘獲匈奴七千余。塞外糧食補給艱難,要養活這七千匈奴俘虜,所需甚大,且若其反叛逃離,也是一樁麻煩事…”
蒙毅已猜到黑夫想說什么,頷首道:“民夫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運到塞外的糧食,的確不能浪費在俘虜身上,尉將軍想如何處置這七千匈奴人?”
“很簡單,無非是放,或者殺!”
黑夫一笑:“戎狄豺狼,不可親也,若放任他們離去,恐怕過不多久,又在單于旗下聚集起來,為患塞北。再者,死傷的將士需要首功,軍法言,萬人都尉,能攻城圍邑斬首八千以上,則盈論;野戰斬首二千以上,則盈論。”
“按律,盈論者,非但將尉得升爵,其下兵卒有功者亦能多得獎賞。今隴西、北地有兵三萬余,斬首卻僅五千,還需要千余首級,才能達到盈論。若有首級萬余,分到個人頭上,戰死士卒更可升兩級,其余戰士也能皆得嘉獎!”
黑夫仿佛在討論午飯吃什么般,淡淡地說道:“故而,我欲效華陽、長平之事!”
長平自不必說,白起以同樣的理由,坑殺了趙卒四十萬人,那一場仗,秦軍人人有功,秦國關中的土地幾乎全部分發完畢。
華陽之戰,亦是白起擊敗趙魏聯軍后,又砍了兩萬趙軍俘虜的腦袋,將其尸體投入大河,河水色赤,數日不絕。
秦軍不允許殺良冒功,但殺俘,則另當別論,雖然沒有明確在律法里鼓勵,對于將領們做這種事,卻一直睜只眼閉只眼…
蒙毅年長,見怪不怪,扶蘇則是一愣,這是他之前沒考慮過的。
黑夫拱手道:“此事干系重大,如今李將軍不在,黑夫不能獨斷,故需要兩位監軍同意,方能執行!”
“蒙監軍、公子,二位以為如何?”
他看似是同時問兩人,但目光,卻定定地看著扶蘇!
黑夫是受過秦始皇密語囑咐的,皇帝臨行前,那為人父的話語,黑夫在當了父親后,多少有些理解。
“朕只望扶蘇歸來時,少些悲天憫人,少些虛偽之仁,變成一位剛毅果敢的公子!”
那么問題來了,他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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