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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8章 無懼無退

  都思兔為匈奴語,意為似油的河,此河之中當然沒有油,之所以被這么形容,除了其流速緩慢外,還因為它流經的地區,沙磧紛紛變成了肥沃的淤泥,流域內水草豐美,是良好的放牧場。

  只是和南邊兩百里外廣袤的賀蘭山草原一比較,就顯得并不出眾,于是匈奴人放過了此處,將整條河留給了白羊部,匈奴的羊奴放牧生活。

  白羊部再往東,草原逐漸變為森林的地方,就是白羊和林胡的分界線,這是兩部的主人,匈奴大單于劃定的:羊奴牧羊,林奴狩獵,互不侵犯。

  兩部也會時常做一些貿易,白羊人趕著牛羊,去換取林胡的獵物、弓料,雙方謹慎地守著界線,不輕易越過。

  但這個夏天,林胡人卻違背了幾代人的誓言,在那些穿著厚厚皮毛的林胡獵手的帶領下,一群身披黑色甲胄的中原人踏入了白羊部的領地,在那里修筑高高的土屋哨塔。白羊君被拘在匈奴單于身邊,他的兒子派人去質問林胡人為何違誓,卻收到了一份言辭傲慢的招降書。

  “順秦者昌,逆秦者亡!”

  招降書的署名,是“上郡尉劫”!

  河南地四部里,就數白羊與匈奴單于關系最密,經常有白羊女子成為單于閼氏,匈奴單于也嫁女兒至白羊,就算不考慮這點,也要為被拘在單于身邊的人質著想。

  白羊君之子還在猶豫之際,對方卻等不及了,伴隨著森林中的樹木一株株被伐倒,秦軍的大部隊來到了白羊部。

  接下來半個月里,整個都思兔河流域,都是一片殺聲與血色。白羊人成片成片的死去,緩緩推進的秦軍甲陣腳下下滿是血泥和碎骨,淹沒了黃色的土地。

  等塵埃落定后,白羊部已被摧毀,抵抗的人統統被殺,其余奔逃四散,無辜的羊群愣愣的站在山腳,看著殺戳后染血的草地。

  將軍馮劫來到戰后的土地,滿意地聽屬下匯報虜獲的牲畜數量,有萬余頭之多。

  “將軍,抓獲的胡人怎么辦?”

  “留下放牧群羊的人手,其余人等,逐…”

  他想了想后,改了主意:“全殺了!”

  倒不是馮劫生性好殺,他這次帶了兩萬大軍,在遠離上郡四百里外的地方作戰,每天要消耗大量糧食。

  雖然從一年前起,秦始皇就入粟于邊,將大量糧食提前運往邊境貯存,并讓章邯開直道,今年又辟林胡道。后方車隊在努力穿過新開辟的狹窄道路運來補給,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上郡兵中,不少人乃白翟種,和隴西羌、北地戎一樣,屬于半農半牧的民族,飲酪食肉是常事。不斷消滅前方胡人部落,奪取其食物畜群,因敵于糧,以戰養戰,才是維系大軍戰斗力的最好辦法。

  但消滅白羊部還不夠,這一場戰爭,馮劫想要立下更大的功績!

  馮劫年三十有余,便是身為比兩千石的封疆大吏,這在秦朝已十分難得,還負責上郡防務,可見皇帝對馮氏的信重。馮氏也成了繼王、蒙后,秦朝的第三大家族,且軍、政皆有涉足,御史大夫馮去疾,更是相位的有力競爭者。

  家族如此昌盛,本是好事,但在馮劫心中,十多年來,他一直過得很憋屈,總是被人壓一頭,功勞不顯,聲名不振。

  作為馮去疾之子,馮劫很早就被選入咸陽宮為宿衛,但驍勇銳利的李信,世代宿將的蒙恬,這兩人的光芒完全將馮劫蓋過了。做郎衛那些年,他顯得碌碌無為,秦始皇對他的印象,也停留在“馮去疾之子”,再無其他。

  外放為校尉后,同為年輕一輩的將領,李信、蒙恬都得到了獨當一面的機會,并就此立功,李信出太原、云中擊趙,千騎逐燕王、太子丹于遼西,名動天下。蒙恬也憑借著父、祖的功績,步步升遷。唯獨馮劫,他跟在叔父馮無擇手下為將,雖然每戰都有斬獲,卻都是小功勞,不值一提,燕滅后,秦始皇在大殿上當眾褒揚李信,其余人顯得暗淡無光。

  馮氏信奉的“腳踏實地”總算有了得到證明的一天,第一次伐楚,驕縱的李信、蒙恬翻船了,皇帝對他們大失所望,反倒是馮劫,靠著慢慢積累的功績資歷,穩扎穩打,重新回到了朝堂,再度進入皇帝的視野。

  這次對匈奴用兵,秦始皇任四將為四郡尉,馮劫在感慨自己終于和李信、蒙恬站回同一起跑線上時,卻對黑夫這個出身低微的“幸進者”有些不屑。

  這是世代將門的驕傲,禮貌而拒之千里。

  但自從赴任以來,馮劫過的亦并不痛快,上郡守羌瘣仗著自己是宿將,常豫兵事,對郡尉的職權有些侵奪。馮劫敢怒而不敢言,最后雙方默契地將上郡兵事一分為二,他管理的,基本只是南部高奴地區軍務,糾集士伍做戰前訓練。

  李信、蒙恬的表現超出他也就罷了,對此二人的本事,馮劫是十分佩服的,并將此歸結于隴西、云中方便讓人發揮。但讓馮劫不太爽利的是,他偏還被出身低微的“南蠻邊鄙之人”黑夫壓了一頭。

  西拓之策是黑夫首倡的,羊毛衣是他提議的,靖邊祠是他鼓搗出來的,馮劫等人奉秦始皇之命履行,有點拾人牙慧的意思。

  不僅在言辭方面占了先,黑夫還是個能干實事的人,就在馮劫為招降林胡自得之際,北地郡已經派細作把匈奴摸了個遍,順便離間了匈奴單于與其子。河南地一片混亂,使得秦軍去年能輕取花馬池、林胡,全然成了北地郡的功勞!

  而今,四郡分四路出兵,誰若是徒勞無功,甚至迷路敗績,便難免尷尬,馮劫知道,若再屈尊于羌瘣之下,他根本混不到什么亮眼的功勞,便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

  上郡出偏師,借道林胡,出其不意進攻白羊部,奪其牲畜積蓄為己所用,如此一來,可將河南地一分為二,阻斷匈奴南北通訊,截斷了賀蘭山匈奴部眾北退的后路,和隴西北地匯合后,還可向北進發,進攻這場戰爭,秦軍最后的軍事目標:河套!

  讓馮劫高興的是,他的請求得到了秦始皇帝的贊賞,終于得到了單獨出師的機會,不再做羌瘣,或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現在征服了白羊,斬首近千,虜獲牲畜數萬頭,算是和去年北地郡的戰果持平。

  接下來,就要在對賀蘭的軍事行動中取得先機!

  “匈奴賀蘭軍聞白羊敗,又知上郡、北地均在向賀蘭進軍,唯恐遭到包圍,必率部眾遠遁。”

  從賀蘭草原去往河套的道路有二,分別位于賀蘭山南麓,以及大河邊,搶在匈奴人逃竄前占領南道,是李信的任務,馮劫就只管控制河道了。

  可以這么說,要完成對賀蘭匈奴人的甕中捉鱉,上郡兵就相當于甕蓋。

  若是蓋得不夠及時,這只大鱉可要爬出鍋了…

  于是,消滅白羊部,令部屬休憩時,馮劫做出了一個決定:

  “三千車騎先行,步卒休憩一日后緩緩上路!”

  馮劫對他們寄予厚望,但終究還是落空了。

  三日后,在都兔河的下游,馮劫的前鋒遇到了狼狽逃回的百余車騎,個個疲倦而驚恐,說他們在渡過大河時,突然遭到了上萬匈奴騎兵的突襲,十死六七,其余人向著四面八方潰敗…

  “上萬匈奴騎兵!”

  馮劫感到一陣不妙,整個賀蘭地區的匈奴男丁加到一起,也沒有這個數啊!這些匈奴人來自何處?

  謎題很快揭曉,在秦軍在白羊山謹慎地就地扎營防備時,數量足足有五六萬頭戴氈帽,手持彎弓的匈奴人呼嘯而至,包圍了他們!

  瞎了一只眼的射雕者烏蘭,手擎代表單于王庭的鷹旗,深深立在了秦軍轅門之外三里處!

  凝視著馳騁挑戰的匈奴人,馮劫的面色,漸漸發白。

  “得立刻回去,將此事立刻告知尉將軍!”

  付出了十數人的性命為代價,奉黑夫之命,去給馮劫傳信的良家子甘沖一行人,才得以讓斥候靠近到十里之內,看清了那邊發生的事。

  夏末的草原上,晨霧如低拂過地面的云,被撕成輕薄的片縷,在閃著金光的都思兔河上緩緩滑過,白羊山下,數千個白色的氈包遍布在這青翠草原之上,像一陣細雨后,綠茸上新長出來的蘑菇…

  九死一生才逃回來的斥候說,每個氈包,都住著十個匈奴人,總計數萬人之多,他們的馬兒,幾乎將河邊的草地啃光,騎上它們馳騁,如同驚雷在大地盡頭轟鳴,持彎弓射箭,則能下一場鋒利無比的雨。

  黑夫和李信在賀蘭山草原找了許久的匈奴人,原來全部在這!

  他們已經將馮劫經濟的步卒團團包圍在白羊山上,那只是座高不過百尺的小丘,匈奴人不斷發動沖擊和拋射,靠著稀疏的林木,馮劫手下的步卒在艱難抵擋著匈奴人的圍攻。

  隔著十多里,甘沖似乎都能感受到,數萬匈奴輕騎奔騰時的隆隆巨響…

  還有嗚嗚的號角聲,卻是從不遠處傳來的,盡管他們隱蔽在丘陵的山坳里,但仍被一支巡邏至此的匈奴騎從發現。

  甘沖知道,很快,四面八方聽到號角的匈奴斥候,就會聞訊趕來,剿殺他們。

  “得有人立刻回去!”

  他重復著這句話,立刻挑了十名最善騎馬的部下,讓他們不顧一切,向南奔馳!

  在十人迅速向南離開后,甘沖自己卻留了下來,他看向剩下的數十人,他們眼中或晦暗,或恐懼,任誰都知道,自己已深陷險境了。

  甘沖目光堅毅而決絕,他是最出眾的三名良家子之一,但風頭卻不及羌華、傅直。

  他一直沒找到讓自己發光的機會。

  直到現在,在他們面前,萬余秦軍袍澤陷入了陷阱中。

  他抽出了劍,急促地說道:“吾等皆是郡尉所選的北地良家子,尉將軍親自為之撰寫誓詞,爾等可還記得?”

  “開疆靖邊,生死于斯。”

  有人輕輕背道,郡尉另眼相待,這是擴充到一千人的良家子軍引以為豪的事,也是遷徙到北地的秦人家族命運,不管曾經的故鄉在哪,雍地還是咸陽,他們已經在邊塞深深扎根。

  “盡忠職守,無懼無退!”其余人大聲說出了后半句,這也是世代軍功地主的良家子的價值觀!若懼胡戎,便不來邊疆,不入軍伍,若他們退步,胡馬便要跑到家鄉邊放牧了!

  “然,無懼無退!”

  甘沖道:”所有人上馬!分為數隊,向西、向東行。此番不在殺敵斬首,只要不惜一切,吸引匈奴人。不管用什么法子,定要拖住夠久的時間,讓那十騎信使,至少有一人馳回賀蘭山,將此處發生的事,告訴郡尉!”

  言罷,他率先翻身上馬,舉起了手里的劍。

  “二三子,此行非生既死,若吾等不幸踐于胡騎,則馬革裹尸,忠士墓園相見!”

夢想島中文    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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