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蘭州到咸陽,后世高鐵只需要三個小時,黑夫卻整整走了一個多月,直到七月下旬,他才風塵仆仆地摸到咸陽城西十里的杜郵亭…
天色已黑,連夜趕回咸陽是來不及了,只能在客舍休息,好在,有兩位老友聽說他歸來,已在此等候,分別是章邯和陳平。
“吾等恭候右庶長多時了!”
章邯與黑夫算朋友,地位差距也不大,行的是平禮,陳平則相當于黑夫門客,深深作揖。
黑夫連忙下車扶起了他,笑道:“讓少榮和陳生久等了。”
“不久不久。”章邯卻心情不錯,擺手道:“與陳平暢談,不覺天色已晚。”
“哦?”黑夫看了二人一眼,有些擔心章邯撬墻角,便道:“二位在聊什么?”
章邯理所當然地說道:“身處杜郵,聊的自然是當年武安君之事。”
白起是秦國歷史上,最威名顯赫的將軍,伊闕之戰、華陽之戰、鄢郢之戰、長平之戰,一系列戰役,都是秦將必須重溫的經典。白起一生,共為秦拓地千里,下七十余城,殺敵逾百萬,武安君之名震動天下。
但就是這樣一位戰功赫赫的將軍,下場卻極其凄慘,長平之戰后,因在攻邯鄲滅趙問題上,與秦相范雎前后兩次意見相沖,白起一怒之下,一再稱病,連秦昭王親自請他伐趙,亦拒不受命。
最后邯鄲之戰,果然如白起預言的一樣,秦大敗,損兵折將,長平的戰果丟得一干二凈。
因為聽聞白起言“王不聽臣計,今如何矣?”秦昭王遂大怒,遷怒于白起,免其爵位為士伍,遷于陰密,至杜郵時,又派使者追至,賜劍其自裁。
“就是這。”
章邯指著亭內一角道:“聽當地老人說,武安君便是在此諸位慨嘆,而后引劍自剄的,當時是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杜人憐之,收其尸骨歸葬,而關中鄉邑,每逢建子之月亦祭祀焉…”
身為關中夏陽人,且是軍功將門出身,章邯小時候應也是經歷過類似的祭祀。
“武安君之遷,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這算什么罪名?”
章邯對白起死而非其罪的下場十分惋惜,不過在黑夫看來,若為帝王,臣子“心生怨望”,便是大罪了罷,何況是白起這樣一個功高震主,且骨頭極硬,從不服軟的猛將。
“那陳生以為如何?”
黑夫想知道,陳平說了什么,能讓章邯對他贊許有加。
陳平低聲道:“武安君之戮并非孤例,齊有司馬穰苴見疑,魏有吳起遠遁,燕有樂毅受讒,趙有李牧遭陷,何也?齊景、燕惠、趙遷這些昏庸之君也就罷了,但魏武侯亦是守成之主,昭王更是雄才大略,難道不知吳起、武安君之忠么?”
“我以為,為將者在外征戰,手握兵權虎符,必與主君疏遠,有時候縱然有功,也會遭到揣度,若朝中有政敵誹謗,更是雪上加霜,孝子疑于屢至,市虎成于三人,故忠臣亦將復有杜郵之戮。”
章邯以為陳平的總結很高位,但黑夫卻聽出了陳平的言外之意…
雖然黑夫看似受寵,但蘄年宮之議后,內史騰突然被遣返咸陽的事,已被敏感的陳平覺察到了,他也隱隱猜測,黑夫怕是與某位天子近臣有隙罷?
黑夫已打算讓陳平幫自己對付趙高,但他不打算在這提及此事,笑道:“然也,除了今上寬厚,用人不疑,讓王老將軍安然引退外,古今位高權重的將軍,的確罕有善終者…不提也罷,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杜邑休憩?”
“吾等已在邑中找了最好的客舍,備下了酒宴。”
章邯又神秘兮兮地說道:“為黑夫洗塵,也要為你慶賀高升!”
黑夫搖頭:“高升?我為何不知?”
章邯故作慍怒:“勿要裝糊涂,你自己的獻策,難道還不清楚?”
黑夫一攤手:“我這月余時間都在路上,哪知道咸陽發生了什么。”
章邯才想起這茬,拍著他的肩膀道:“也罷也罷,我今夜就好好與你說說,你那兩份奏疏,在朝中掀起了多大的波瀾!”
杜郵過去只是一個普通亭驛,隨著山東移民進入,如今卻已成一座繁華的小邑,聽陳平說,住的多是魏地富戶、商賈。
進到客舍內,三人獨占了一層,讓舍人張羅酒食,但卻無普通的粟米飯,反倒端上來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湯餅…
內史地區山東移民只許種麥食麥的政策,已推行了一年多,隨著水磨房在各條河流陸續興建,面食已成為他們標志性的食物。這湯餅亦是黑夫家廚房里先做出來的,先用冷肉湯調和磨得精細的面,揉搓后,切成筷箸粗細,一尺一斷,入水中沸煮,再加上雞肉羹、韭菜葉、醬、醋等,便是一碗能讓人飽餐的美食。
可惜,沒有油潑辣子,面也不夠勁道,距離黑夫印象中的陜西面食還有很大差距,不過無所謂,他有稻米飯就行。
章邯、陳平亦習慣了這種食物,三人填飽肚子后,章邯便一邊剔牙,一邊讓黑夫將奏疏的詳細內容,再給他們說一說。
章邯道:“我這左庶長之爵,還是沾了協助你造紙的光,才混上的,未能參與朝堂決策,只是粗略知道經過。”
“那先說說,我與李信將軍共同提議的《屯田守邊疏》罷。”
黑夫道:“這是我去隴西郡枹罕塞走了一趟后,生出的想法。”
他看向陳平道:“陳生服過更卒之役么?”
陳平道:“自四年前起,每年一月在郡、縣服徭,從未落下過。”
黑頷首:“你現在爵位是簪裊,今年的更役,也無法免除,不過你如今是我家宰,可在咸陽就近服徭。”
除了更卒徭役外,在秦朝統治下的人,還有另一項義務,要到五大夫才能免除,那就是“戍役”。
其中,戍卒又分正戍和邊戍,正卒的意思就是,每個成年男子,一生中必須有一次來都城干活,邊戍顧名思義,則是到邊郡戍守。
黑夫在疏中以為,商君制定這項律法時,秦國不過關西千里之地,令黔首戍守邊境,也算不上多遠。
可如今不同了,秦統一海內,有天下之大,三十六郡言語不通,氣候習俗大異。
他手指沾了水,在案幾上畫起地圖來:“打個比方,一批來自陳郡的戍卒,被征發去漁陽戍守,光趕路就得兩個月,沿途吃穿用度都要自己出錢,花銷不小,足以讓閭左之家破產,故征發戍卒遠行,一般不征閭左。到了地方后,南方戍卒水土不服,難以承受北方的嚴寒,冬天一到,往往十死一二。這就叫輸者僨于道,戍者死于邊。”
“好不容易一年過去,這些陳郡戍卒已熟悉了邊境生活,卻因戍期結束,開始返鄉,下一批戍卒又來到這,繼續從新兵做起…”
這是黑夫深入隴西邊塞后,與戍卒們同吃同住后,聽到的抱怨。秦朝一統才兩年,來自遠方的戍卒們已苦不堪言,所以才會發生逃亡的事。
可想而知,再有十年積怨,那還了得?
陳平深以為然,關中秦人還好,已經習慣這種制度了,可關東六國遺民受不了啊。
“不瞞右庶長。”
陳平道:“一旦遇上邊戍之役,山東之民見行,妻子嚎哭,如往棄市,還將其稱之為‘謫戍’。”
這些邊戍之卒,常優先征發贅婿、商賈,黑夫以為,這樣的戍卒到了邊境,除了站滿燕、趙長城,虛張聲勢外,根本沒有出塞作戰的能力,不反叛逃亡就不錯了。
章邯出言附和:“黑夫之策甚善!豈止是山東之民,關中秦人,過去掃滅六國時,斬首立功,便有封官賜爵之賞,這些好處足以補貼遠行的衣食花費,故秦人才聞戰則喜,戰場上勇敢作戰,視死如歸。”
“如今則不同,去年,朝廷發兵戍守江南長沙、蒼梧之地,關中之人過去之后,不習慣南方濕熱的天氣,加上水蠱等惡疾,士兵十死二三,僥幸活下來的人服役歸來,也沒有分文的撫恤,故關中之人,都視南赴為危途…”
這也是關中軍功貴族異口同聲支持黑夫“西拓”之策的原因,這樣的話,他們的子弟就不必去南方了。
所以黑夫向秦始皇建議,是時候根據形勢變化,改變舊律了。不如將帝國三十六郡,劃分成幾個大的片區:黃河以北為北,函谷關以西為西,淮水以南為南。嚴格規定,南人戍南,北人戍北,西人戍西!如此,在節省了戍守成本的同時,也能保證戍卒熟悉當地環境,他們服役的排斥心理也會降低許多。
在此基礎上,再行移民實邊,屯田戍守之策。
“右庶長之建言,實乃利國利民之策!”
不但利于關西秦人,也利于山東六國遺民,陳平佩服之余,也不由駭然。
“他曾看出,我有宰天下之志,但他這些建言,大都針砭時弊,雖尚未正式躋身朝堂,卻已在指劃天下了!”
他更認定,來咸陽投奔黑夫,是自己做過最正確的事情。
陳平不知道,黑夫此時此刻心中想到的,卻是三年前,秦楚兩軍蘄南決戰后,他奉王翦之命追擊殘敵,行至蘄縣東北時,留宿過一夜的大澤鄉。
貧窮的小邑,敢怒不敢言的楚人老漢,眼中難掩恐懼憤恨的楚人孩童…
黑夫忘不了那一幕,所以他心中,常常會浮現一個問題。
后人言,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關中天府之國,咸陽百里宮闕,眼前的繁華市邑,數百萬秦民生活的地方。
黑夫雖是南郡人,但他挺喜歡關中:喜歡渭橋的車水馬龍,喜歡長陽街南市的琳瑯滿目,喜歡自己和妻子濃情蜜意的新府邸,喜歡在守藏室里和張蒼一起看書增長知識的閑暇下午,喜歡杜邑山東移民熱氣騰騰的湯餅,也喜歡鎬池邊日夜不休的造紙工坊,那是黑夫的心血…若它們統統被毀于一旦,實在是極大的可惜,亦是一個文明的悲哀和遺憾。
但是。
“若能除此苛政,直接沒了漁陽之戍,陳勝吳廣不必遠行,大澤鄉的那把火,還會燒起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