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的主殿稱之為“四海歸一殿”,位于龍首原的制高點,此殿壯麗非凡,僅用以支撐穹頂的負棟之柱就有120根,皆需兩人才能環抱。
其內部也十分華麗,以清香名貴的木蘭為架梁之椽,裝飾著鎏金的銅鋪首,直欄橫檻上雕刻著清秀典雅的圖案,敞開的門扉上有玉飾,杏木鋪就的地板一塵不染…
黑夫作為宿衛禁中的中郎戶令,從昨晚到今早,已經將大殿巡視過四五次了,無人時顯得空曠不已,唯獨有風吹入時,殿側一排排青銅編鐘偶爾發出點聲響。
而現如今,三百名身穿絳衣的樂官已就位,最先敲響的是叮叮當當的編鐘,隨后,鼓、瑟、琴、笙逐次奏響,一場浩大的合奏拉開序幕。
明白的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專供朝會廟堂之用的《大雅》之樂。
隨著宏大的雅樂響徹殿堂,也宣布大朝會正式開始。
“入殿!”
在謁者引導下,殿外聚齊的諸臣依次步入四海歸一殿。
自從呂不韋死后,便無人被賜予劍履上朝的待遇。所有人都在離禁門二十步外就交出了佩劍,來到殿門處,紛紛脫下鞋履,只著潔白足衣入內,這場面要是有人鬧腳氣,可是很尷尬的。
今日大朝會,郎衛全體動員,從中郎將蒙毅到普通衛士,所有人都要在殿內殿外排好旌旗儀仗隊列。黑夫也不例外,他有幸帶著一群燕頷虎頭,魁梧雄健的郎中、陛楯郎值于殿中。
不過,黑夫手里卻空空如也,殿內眾郎是沒有武器的,外頭的持兵武士隔著百多步,無皇帝之命不得上殿。
倘若出了事,郎衛只能用身體去為皇帝當下致命一擊,揮舞拳頭將刺客擒獲。
黑夫暗道:“難怪荊軻行刺時,秦始皇還得靠夏無且的一個藥囊救急…”
此外,殿內不同的站位,又代表了不同的等級,和與皇帝的親近程度。中郎將蒙毅直接站在“陛下”,也就是帝榻臺階下,黑夫和王離,則只在殿兩側,與群臣席位平行,其中王離在右,他在左。
這位置倒是不錯,能將殿內情形一覽無遺。
這時候,隨著雅樂奏完,謁者又高喊了一聲“趨”!
位于殿尾的群臣立刻邁步向前,穿過陛楯郎組成的夾道,來到陛下。
武將們按照爵位官職的高低依次列于西面,面向東。黑夫看見,從前到后,分別是徹侯武成侯王翦,關內侯武信侯馮毋擇,之后又有大庶長蒙武,還有衛尉、郎中令等,均穿絳服,戴鹖冠。
文官以丞相為首,同樣依次列于東面,面向西。排名第一的是右丞相隗狀,其后是左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廷尉李斯,還有宗正、太仆、典客、少府等卿。
黑夫許久未見的內史葉騰,也出現在列中,不過,在南郡說一不二的葉騰,在殿上卻只能站在中間靠后的位置。這老兒手持白玉圭目不斜視,仿佛沒有看到肅立于陛下的黑夫。
不像影視劇里,皇帝沒來時大臣可以閑聊說笑,此時此刻,殿內沒有一絲議論之聲。
秦可是立國數百年的諸侯,不是從黔首升上來的暴發戶,禮樂之制雖不如山東之盛,卻有自己的規矩。整個過程中,還有執法御史不斷在側面巡視,眼睛盯著每個人,若發現有儀態不合禮儀者,會立刻將他們請出大殿!
在眾目睽睽之下,那種滋味肯定好受不了,所以即便皇帝未到,大臣們也戰戰兢兢,無人敢掉以輕心。
“就算是尿急,也得憋著啊。”黑夫有些同情那些看上去年紀一大把的老臣,四海歸一殿內,可沒有公廁。
好在皇帝是個勤政的人,沒有讓群臣久等的習慣,最先走出來的是九名禮賓官,他們踩著一致的腳步,以“臚傳”的方式接力傳呼,宣告皇帝的駕臨。
皇帝端坐于步輦上,由八名強壯的內侍一路抬入殿內,直入于陛上。
這是黑夫來到咸陽后,第一次再見始皇帝,沒有華麗的登場,取而代之的是令黑夫吃驚的簡潔。
秦始皇做什么都求變求新,甚至連禮服都改了一通,他廢除了傳承數百年的之久的袞冕之服,代之以簡潔的“袀玄”。這是一種全黑色的深衣,符合秦朝尚水德,尚黑色的新制度。
但簡潔之下,卻一點都不馬虎,他背上所負的,是長三尺有余的太阿劍,下輦后跪坐于帝榻,手邊正是和氏璧雕琢而成的的帝璽…
伴隨著皇帝的出現,黑夫等郎官郎衛都舉起手里的旗幟,高呼“警”,引領大臣們按照爵位高低,分班次朝賀。
“陛下萬年!”
“陛下萬年!”
群臣稽首下拜,黑夫亦單膝跪地。
口中山呼的同時,他偷偷看了一眼帝榻上的始皇帝,因角度問題,他瞧不見皇帝的表情,只看到在帝案上圓潤如水和氏璧,映照著燭光,如同權力一般,讓人目眩…
“制曰: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
皇帝揮手讓群臣免禮后,大朝會的第一件事,便是頭戴高山冠的謁者為皇帝宣讀詔書。
“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群臣皆稱頌,唯獨殿尾得以旁聽朝會的博士儒生周青臣、伏勝等人面色一一僵,儒生最拿手的就是掌握典故,議論謚號,而皇帝廢除謚法,他們等于少了一大職權啊。
不過這是皇帝的意志,博士們不敢公然反對,只能忍了下來,畢竟今天,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要稟與皇帝定奪。
“那才是真正關乎百世的大事。”周青臣心中暗道,同時朝眾博士搖了搖頭,讓他們稍安勿躁。
除了去謚法外,皇帝還追尊莊襄王為太上皇,不過卻未追尊太上皇后,原因大家都知道,誰也不敢多言。
此外,便是正式宣布秦為水德,改年為“始皇帝二十六年”,依舊以十月為正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以黑為上色…
黑夫知道,近幾日,多有王綰招來的燕齊陰陽家頻繁出入宮中,覲見皇帝。他們大談鄒衍的五德始終之論,斷定秦為水德。
還說,但凡改朝換代,皆有祥瑞,秦的祥瑞,便是數百年前,傳聞出現在龍首原的那條黑龍了。這也是皇帝不在咸陽宮,而在章臺宮召開朝會的緣故。
皇帝陛下,對陰陽數術是很迷信的。
謁者又宣讀道:“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
黑夫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這是陰陽家和皇帝對“六六之數”的神秘崇拜和竭力追求,但此刻由謁者念出來,卻讓黑夫忍俊不禁…
“皇帝陛下在向天下高喊六六六六六?”
黑夫好歹沒有笑出來,不然他的故事,可能會在今日此戛然而止。
當宣詔全部結束后,站了許久的群臣終于能坐下了,皇帝待臣下還是很人道的,不僅有各自的席位,還讓內侍會為他們獻上“法酒”。
可惜郎衛卻是沒座位的,幸好黑夫在軍中時,就很喜歡帶著手下人站軍姿,一站幾個時辰完全不是個事…
今日的正戲才剛剛開始,群臣按職位高低,依次向皇帝敬酒,也就是所謂“上壽”。
武成侯王翦首當其沖,他起身至殿中,把酒祝壽后,又下拜道:“陛下不嫌老臣無用,委我以六十萬之師伐楚,耽擱半載,亦未曾催促,反倒每月賜我田園無數,如今又增爵為徹侯,老臣實在慚愧。”
“如今老臣年邁,告老在家,唯一放不下心的,便是獨子王賁,他遠在齊地,千里迢迢,萬一哪天老臣病重將死,竟不能趕回見最后一面,還望大王能令王賁調回咸陽,為我送終…”
黑夫對面的王離面色未變,呼吸卻急促了幾分,連黑夫都能聽明白,王翦是想讓兒子也交出兵權,以此讓皇帝安心啊。
秦始皇卻不允,回敬王翦道:“將軍何談老矣?老王將軍尚且可能要為朕繼續開疆辟土,何況小王將軍?齊地新附,必須要大將鎮守。”
他還一指陛下的王離,笑道:“等到新的小王將軍能為朕鎮守疆土,再讓王賁回來罷!”
王離感到十分榮耀,王翦卻暗暗嘆了口氣,拜謝后回到了座位上。
接下來,便是右丞相隗狀,這個比王翦還老的老臣動作緩慢,說話啰嗦,都是一些歌功頌德之言,皇帝耐心聽完后,讓內侍將他攙回位子上,還囑咐御史,縱然老丞相有什么昏聵舉動,也不要難為他…
隗狀甫一坐下,左丞相王綰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終于輪到他了!
“陛下掃平天下,擒滅六王,萬里歸一,此乃三皇五帝以來,未有之事也!”
王綰來自山東,年輕時在稷下學宮混跡過,與儒家、陰陽家相善。是他建議皇帝招徠山東士人為博士,這是秦朝大規模引山東人才進入朝堂的嘗試。
此舉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雖然也有些士人固執不來,但周青臣、伏勝、漆雕氏、樂正氏、叔孫通等人紛紛入秦。
他們發揮自己所長,列出六國禮儀,采擇其善,結合殷周和秦國固有的禮制,最后才有了今日大朝會的禮樂之盛。
此外,亦有一些陰陽家來到咸陽。皇帝對他們,可比儒生感興趣多了,定水德,數以六為紀,都是他們的功勞。
也是王綰的功勞。
右丞相老邁不堪事,王綰只以為,自己這左丞相,要在這新朝開辟,萬禮更新的日子里,獨占鰲頭了!
于是,被博士們吹捧得有些飄飄然的王綰,在祝酒稱頌皇帝功業后,又大著膽子,提出了一個建言。
“然天下廣博,諸侯初破,人心未安,尤其以燕、齊、荊等地遼遠,立郡縣恐有不便。昔日周武滅紂,便使諸子辟土封侯,實畝實藉,如此則邊疆安定,蠻夷入朝。陛下多子,不如立諸子為諸侯,鎮守燕、齊、荊疆土。臣冒死進言,唯上幸許!”
碩大一個殿內,寂寥無聲,有的人看向王綰,而那些事先得到消息的人,則看向了秦始皇。
皇帝卻沒有多做表示,甚至沒有露出一個傾向性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道:“諸卿以為如何?”
仿佛是商量好一般,文臣隊列里,一個個卿臣陸續出列,說道:“秦律有令,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公子王孫均在此列。如今陛下登臨皇帝之位,關中黔首人賜爵一級,十余子卻無封賞,不如按左丞相之言,使之就封,既能尊崇諸公子之位,亦能鎮戍疆土,豈不美哉?”
殿尾的博士們就等這一刻,也引經據典,大談什么“周文武分封,使周得壽八百載”,秦繼殷、周之統,也應該延續這一做法…
甚至連武臣的隊列里,除了王翦坐定閉目默不作聲外,因功封為上卿的將軍們也紛紛表示支持。
一時間,殿內群臣以贊同居多,都說封建子弟為便。
唯獨黑夫低下頭,為王綰感到一絲不妙!
果然,在一片贊成聲中,等待多時的廷尉李斯赫然起身,走到了殿堂中央。
他手持白玉圭,朝皇帝重重一揖,說道:“陛下,臣以為,左丞相及群臣封建之說,皆迂闊之言也!”
此言一出,方才還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殿堂,徒然冷卻下來。
王綰沒料到,事先通氣時未反對此事的李斯,此刻卻站到了他的對立面,猝不及防下,心中亦有些惱怒。
群臣則瞪大了眼睛,博士們滿是敵意的目光投向李斯,一些方才出聲附和的人,則立刻閉了嘴,開始退回座位上,準備再觀察會局勢。
“來了!”
唯獨黑夫捏緊了拳頭,他對此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這場郡縣封建之爭,國策之爭,在第一次大朝會,便如此劍拔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