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豹帶五百人守廟東,利咸帶五百人守廟西,小陶帶著弓弩材官守在街口,不得放任何一人過去!”
一一下達命令后,黑夫對眾人道:“二三子,今日大王點了安陸率與郎中令軍、中車府衛一同護翼王駕,是何等的尊榮,雖然守的是最外圍,但亦不可大意!”
“諾!”
眾軍吏挺直了腰板,聲音喊得老大,感覺自豪不已,因為這份差事,是他們靠自己贏來的。
昨日,秦王依舊停留在軍中,讓人宰羊殺彘,大饗三軍,秦軍士氣大振。隨后秦王還在各營巡視軍容,在李由的建議下,比往常多了一個節目,那就是南郡兵團的”兵球“表演。
有秦王觀看,黑夫亦少不得也親自上陣,與李由的短兵親衛比賽。秦王見眾人披甲戴胄,在場地上列伍對峙,還真有點軍爭的意思,便來了興趣,還為他們添了個彩頭:
趙高替王傳話道:“安陸一率與李由短兵親衛,誰若能勝于球場之上,明日巡視淮陽,便可為王護翼衛戍!”
秦軍從軍官到小卒,無不對秦王視之如神,兩邊的球員頓時生出了無限的氣力。于是黑夫便經歷了半年來最艱難的一場比賽,雙方比分膠著,拼殺異常激烈,最后在付出了數人沖撞受傷的代價后,安陸一率堪堪獲勝。
于是今天,秦王帶著百官眾將入淮陽城巡視,除了內側的郎中令軍、中車府衛外,安陸一率也得以在外圍清場。
黑夫安排好眾人守在各處后,自己也匆匆往舜廟的位置走去,一路上的郎衛、中車府衛竟都已認識了他,黑夫被秦王召見并親自賜鹖冠,他爵位職務雖仍不高,卻儼然成了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舜廟位于淮陽西城,西周時,虞舜之后被周武王封于此地,奉守虞舜的宗祀,于是便興建了此廟,所以看上去建筑古樸,起碼也有七八百年歷史了。
現如今,這里的外圍已經被郎衛和中車府衛團團圍著,廟門、屋瓦都修繕一新,這是秦王進入淮陽后的第一站。
“畢竟前日才將秦滅楚國之事,與虞舜驅逐三苗相提并論,不祭祀一下說不過去…”
黑夫走到廟門處時,奉常安排樂官們所奏的有虞氏之樂《大韶》正好告一段落,然后就是大段大段的拗口祭文:
“舜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浚川。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流共工于幽州,放歡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jí)鯀(gǔn)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此虞舜之威也!”
秦王今日穿著再度穿上了正式場合才穿的冕服,正在廟中祭祀,身后除了奉常等官員外,還跟著兩個高戴儒冠,身著寬大儒服的…儒生?
李由也混不到入廟,只在廟廊處站著,便道:“是來自薛郡的儒生。”
薛郡,是秦王在新征服的楚淮北地設立的四個郡之一,其分別是陳郡,治所為淮陽;泗水郡,治所為留縣;東海郡,治所為郯縣;還有薛郡,治所魯縣。
薛郡其實就是原來的魯國故地,以及滕、薛、鄒等地,鄒魯是孔孟的大本營,天下間儒生最多的地方。不過,秦國一向不喜儒生,可他們怎能跟在秦王身后登堂入室?這倒是奇事。
黑夫發問,他便有些輕蔑地說道:“儒者這種人,夸夸其談,能說會道,你與其講律令,其與你說仁義,高傲任性自以為是;然眼高手低,小事不愿意做,大事卻做不了,還不服管,此韓非所謂‘儒以法亂禁’是也。”
“別看其口中喊著忠君愛國,實則四處游說乞求官祿,誰給一口飯吃就供奉誰。秦未破楚時,這些人都在楚國做事,如今楚國滅亡,便又匆匆來投秦。用彼輩來治國,國必弱亂,用來管禮儀倒是還行,畢竟那些登降之禮,趨詳之節,偶爾還能派上用場,一般人一生都學不精通。故大王令其為博士,協助奉常主持此次祭祀,但這些儒生還以為要被大王重用呢,你瞧他們那神情,何等的得意!”
李由的父親李斯是法家,與儒家不相善。尤其傳統的魯儒,幾如水火,所以李由對儒生頗多嘲諷,這也是秦國大多數文法吏和武官對儒生的看法,秦王也就是拿他們來做裝飾品。
祭祀正在進行,黑夫卻看到季嬰匆匆過來,連忙過去問:“出了何事?”
季嬰道:“街口抓到一個年輕儒生,說是來應大王之召…”
“祭祀都開始了,怎么才來?”
黑夫覺得有詐,又將此事告知了李由,李由微微皺眉:“大王的確征辟了三名儒者,卻只來了兩人,還有一人未至,吾等且去看看。”
他們來到守備森嚴的街口處時,正好看到一個二十左右,寬袍大袖的儒生正在那里和東門豹解釋,這可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儒生被東門豹反擰胳膊放倒,在他身上搜了搜,卻只找到了一卷竹簡。
這時候,小儒生也見到李由、黑夫過來,看他們像是軍官,便大呼冤枉。
李由更是覺得有問題:“汝乃何人?黃口孺子,卻冒充老儒!意欲何為!”
“小人乃孔子八世孫,魯地大儒孔鮒弟子,叔孫通。”
李由很清楚,孔鮒正是秦王征辟為博士的第三名儒生,也是三人中分量最重的人。
首先因為其是孔子后代,天然有家學和聲望傳承;其次,孔鮒之父孔慎曾做過九個月魏相,還得了魏國的封君之號,在魏、魯都頗有名望;其三,則是孔鮒的確博通經史,文采絕妙,善論古今。
但他本人不應召,卻派了個弟子來,是什么意思?
黑夫也接過那封竹簡,掃了幾眼后,奉與李由過目,這是孔鮒寫給秦王的信。
孔鮒在信中說,聽聞秦王有召,誠惶誠恐,恨不能立刻來助秦王祭祀,然他正在服母喪,不能離開家中草廬半步,故命弟子叔孫通來拜謝秦王…
李由和黑夫面面相覷,他們覺得,這是借口,孔鮒就是不想來。
“好個高傲的儒生,真不愧是孔子之后。”李由冷笑。
看李由黑了臉,叔孫通冷汗直冒,其實他老師是說著“昔日孔子周游列國而不入秦,子孫豈能入之?”是打算就這么死扛著不來的,叔孫通知道這是取死之道,好說歹說勸他寫了一封信,自己巴巴送來,希望能用自己的巧舌,消除秦王的怒火。
但可別秦王見不到,自己就被外面的秦人給轟走了!
于是他眼珠一轉,朝二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家師還有一句話,讓我務必親口告之秦王,此涉及到秦得天下之正!“
李由本不信,但這小儒生言之鑿鑿,加上他也摸不清楚秦王的意思,便皺著眉讓黑夫將叔孫通好好搜一遍,他自去請示秦王。
李由走后,黑夫讓人將這小儒生的高冠寬袍通通扒下來,從里到外搜了一遍,令人稱奇的是,叔孫通雖然被扒光了身子,站在大街上,卻沒有絲毫不快,反而笑談不斷,一口關中頗為流利,難怪方才季嬰他們能聽懂。
“你是哪里人?”黑夫總覺得“叔孫通”這名,他似乎有些印象,或許又是一個歷史名人吧。
“小人乃薛人。”
“薛人為何會說秦人之言?”黑夫將衣物拋還給他,檢查之后,這儒生果然身無寸刃,應該不是刺客。
“我曾隨夫子在大梁,居于魏相府上,常能遇見秦使者過魏,便與其扈從仆役攀談,久而久之就會了。”
他笑道:“小人當時就覺得,秦必大出而并天下,吾等或許都要成為秦王治下子民,早點學會關中話,并無壞處。”
這倒是個機智的儒生,和黑夫印象中的迂腐道古之儒不太一樣。
這時候,李由也派人過來,告訴黑夫他們,大王已結束了祭祀,讓他將叔孫通押過去。
是押不是請,看來秦王對孔鮒不應召還是有些生氣的。
“對不住了。”黑夫對叔孫通笑著拱手,然后就讓東門豹等人將瘦小的叔孫通左右一夾,直接提拎到了虞舜廟門口,將他往地上一按,正好在秦王腳前數步。
秦王身高八尺有余,加上冠冕,更顯得高若參天,他負手看著叔孫通,影子籠罩在他身上,淡淡地說道:
“寡人聽聞,魯侯有召,孔子不等到車馬套好就立刻起行,色勃如也,足躩(jué)如也,看來孔鮒雖是孔子之后,但卻將祖先之言行忘得一干二凈了,天子有召,竟如此怠慢,就派了個小弟子來應付寡人?”
本就不喜歡儒生的秦王,此時此刻,生出了更大的嫌惡感,本欲一揮手,讓黑夫他們將叔孫通再度拽下去,誰料叔孫通急急地稽首至地,大呼道:
“天子有召,夫子豈敢不從,然正服母喪,無法成行,但夫子亦感念大王征辟之恩,翻閱家中所藏孔子之言,令我將一件不載于史冊,與秦國有關的事奉于大王!此關乎秦得天下之正統!”
見叔孫通如此說,秦王便又給了他一個機會,頷首令其說來。
叔孫通再稽首道:“家師回鄉居喪時,令吾等修繕老宅,卻于老宅中找到了一些古書竹簡,竟是一些數百年前的家書!乃孔子親筆所寫!”
“竟有此事!?”
秦王對孔子不感冒,只是想讓孔家人來做自己的應聲蟲和裝點,倒沒表現出什么,反而是他身后那兩個剛被卓拔為“博士”的年邁魯儒十分驚奇,這么大的事情,他們怎不知道?卻只能繼續聽下去。
叔孫通抬起頭笑道:“家書上記載,魯昭公之二十年,孔子年三十矣。當時,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日秦穆公國小處辟,這樣的國家與君主,能被稱之為霸主么?’”
“時孔子對曰:‘秦國雖小,然穆公志大;雖處偏僻之地,然其行中正,舉百里奚,爵之為大夫,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秦豈止可以稱霸,雖王可也!”
“原來秦國王天下之事,孔子早在三百年前,便有預言了!而大王正是繼承了穆公之霸業,一九州,將開始王道之治啊!“
叔孫通一席話畢,秦王還沒有表示什么,倒是身后兩個老儒目瞪口呆,而李由等人則一愣神,有些沒想到。
“這家伙。”
黑夫則低下頭,忍住笑,暗暗罵了一聲,他算是知道,叔孫通是啥樣的人了。
“也是個不要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