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王政的車駕走完十里長道后,在淮陽西郊,還舉行了一場浩大的受降閱兵儀式。
主管宗廟禮儀的“奉常”此次也隨王東行,早早就準備好了一整套的禮樂儀式,數萬秦卒環繞兩側,伴隨著以劍擊盾的聲響,樂官們開始敲鐘擊缶,演奏起渾厚的《殷武》來…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póu)荊之旅!”
“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曲調古卜,黑夫聽不太懂,李由告訴他,這是《商頌》的最后一篇,詩寫武丁伐荊楚之功,并讓各地諸侯來臣服之事,那時候的楚人作為夏朝諸侯昆吾國的余孽,跑到荊山繼續頑抗。
在血緣上,秦是以殷商的繼承者自居的,子姓與嬴姓都有天命玄鳥,降生先祖的傳說,秦國王族的遠祖飛廉、惡來長期作為殷商帝王的御者,故嬴姓多顯,甚至得為諸侯,是真正的“助紂為虐”,直到武王滅商,才一度中落,被趕到西陲養馬。
商頌唱畢,接下來則是小雅里的《采芑》(qǐ)。
“蠢爾蠻荊,大邦為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丑。戎車啴啴,啴啴(tān)焞焞(tūn),如霆如雷!”
此詩描繪的是周宣王時,命令卿士方叔為威懾荊蠻而演軍振旅之事。雖然看著威風,可實際上,整個西周,都未能壓服荊楚,周昭王還淹死在江漢之濱,當時熊渠還喊出了“我蠻夷也,不與中國號謚”的口號,赫然封子為王,表示自己不稀罕王號,不服周!
而秦國在血緣、姻親上是商的繼承者,在地域、文化上,則又是宗周的繼承者,秦國起于被犬戎殘破的宗周故土,吸收了大批周人,幾百年過去后,無論在器物、文字、語言上,其實都比關東六國更似宗周。諸侯視秦為戎狄,也與孟子等嫌棄楚國方言是“鳥語”,都是典型的地域黑,誰信誰傻。
據說近來,咸陽有一樁兩百年前的舊案又被翻出來了,說是秦獻公時,周太史儋入秦獻禮,預言道:“秦始與周合,合而離,五百歲當復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秦在周朝一開始只是區區“西陲大夫”,作為周王附庸,沒有獨立的地位,從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封為諸侯,到秦昭王收滅東西二周,遷九鼎,正好五百年。之后十七年,則是秦王政及冠親政之年,秦也的確大霸天下。
于是乎,這場儀式的意味便不言自明了:殷商和宗周,終其一世都未能消滅荊楚,而作為殷周的繼承者,秦卻做到前代沒有完成的事!
八百年楚國社稷覆亡,這場中原與南方兩個文明中心長達千余年的戰爭,也宣告終結。
是誰做到了這一切?
當然是秦王政。
受降儀式在數千楚俘落魄地來到祭壇下,楚王負芻裸身牽羊,朝高高在上的秦王行稽首禮時,達到了高潮。
隨著楚負芻拱手至地,頭也低低伏于地面,顫抖著請秦王饒恕己罪,環繞在祭壇的一千郎中令軍也大聲頌唱起奉常交待的臺詞。
“秦之立國,維初在昔,嗣世稱王。
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武義直方。
戎臣奉詔,經時不久,荊楚淪亡!”
在一陣鼓樂聲中,宏大的受降儀式宣告結束。這時候黑夫卻發現,在祭壇之下,還有還有三個戰戰兢兢的家伙,黑夫瞧他們穿著盛裝,卻不是秦王的隨行人員,被安置在近處觀摩受降禮,秦人越是山呼震天,他們就越是面色慘白…
“都尉,那是何人?”黑夫偷偷問李由。
李由看了一眼后對他道:“應是齊使者、代相和燕相。”
黑夫了然,秦王今日擺這么大的陣仗,不止是要宣布秦繼殷周事業,終滅荊楚,讓淮陽楚人死心,還可以嚇唬嚇唬尚未歸服的三國。
據黑夫所知,數年前王翦攻破邯鄲,俘虜趙王遷后,趙國公子嘉卻帶著數百人,跑到了最北邊的代郡,自立為王,卻也不敢稱趙,于是便稱代國。
與之相似,還是被王翦攻破國都后,燕國喜走保遼東,獻上太子丹的人頭求得茍延殘喘。如今燕、代都只有一郡之地,總人口不到十萬,兵卒不到一萬,對秦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
倒是齊國,尚有一定實力。這四十年來,齊王一直嚴守孤立主義,齊相后勝收受了李斯、尉繚派人送去的賄賂,于是便讓齊國縮在東海邊上,眼睜睜看著秦掃滅三晉、燕、楚,非但不助五國,每年還派人入秦納貢。
楚國曾是三晉、燕、趙復國勢力最后的希望,如今楚也淪為,可想而知他們一定絕望極了,齊國現在反悔也晚了,秦已斷山東之脊,將諸侯遠遠分開,可以各個擊破。
黑夫沒功夫關心三國使者的感受,因為在儀式結束后,秦王隨即又宣布了伐楚將士的功賞…
隨著秦王令人大聲宣布,引起了秦卒們一陣喧嘩。
自昌文君死,昌平君叛,秦國數年來再無君侯,可今日,在此地,又有新的侯爵誕生了!
“大庶長王翦,破項燕軍、虜楚王有功,進爵為關內侯!”
整個下午,淮陽城外的秦軍都是沸騰的。
除了王翦為關內侯外,其他幾名副將中,蒙武為駟車庶長,馮無擇為大上造,羌瘣為少上造。
而幾名都尉中,李由也升為右庶長,是幾十名都尉里,目前爵位最高者。
將軍都尉們賞完了,下面的軍吏小卒也少不了好處,而其中以黑夫的安陸率成了最大贏家。
決戰中最先抵達戰場,廣布旌旗讓楚人軍心大亂,后又連破數陣,奪項燕帥旗,功勞不小。于是全軍千名兵卒,最低也是公士,有突出表現者甚至升了兩級,幾名軍官里,季嬰當上了不更,利咸、小陶為大夫,東門豹有奪旗之功,加上他的部隊斬首盈論,于是直接升為官大夫!
至于黑夫,則被升為第八級的“公乘”!
眾人喜氣洋洋時,利咸卻低頭算了算后,輕聲對黑夫道:“率長,若加上吾等在淮南的斬獲,你的功績足以升至五大夫了,為何卻只得了公乘?”
“李都尉對我說過。”
黑夫讓他勿要多心:“軍吏兵卒太多,故計吏和軍法吏們只來得及算了淮北戰事的功勞,淮南之功,當在徹底消滅楚國后,與全軍一起計算。”
看得出來,此次封賞,秦王只賞了一半,剩下一半,應該要等到楚國完全滅亡后,再一起合計,一來可以繼續用爵祿為餌,避免將軍們心滿意足,二來,也能讓王翦避免落入直接滿級,封無可封的地步…
“原來如此。”利咸頷首。
其他人則沒有如利咸這樣的心思,都高興得快瘋了,東門豹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過了一會卻忽然嚴肅起來,對季嬰道:“季嬰,你打我一巴掌!”
季嬰以為他犯糊涂了,最后在東門豹的一再要求下,才狠狠甩了他一個大耳刮子,東門豹捂著被打紅的臉頰,再度笑道:“疼,看來是真的!”
“一年前在安陸,我做一個區區不更,管理一鄉賊情便心滿意足,可如今,我卻是官大夫,官大夫了…”
在感慨完后,他和季嬰等人,卻又齊齊朝黑夫拜倒!
“二三子這是作甚?”
利咸知道眾人的心思,替他們道:“多虧了率長那一日在席上以‘公侯將相,寧有種乎’激勵吾等,不然,眾人已小富既安,不愿再戰,豈有今日繼續升爵之榮?”
“是汝等自己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立的功勞。”
黑夫將他們一一扶起后,心中卻道:“還是別高興得太早,雖然待楚國完全滅亡后,我和眾人,可能還能繼續升一二級爵,但水漲船高,這一場大仗下來,至少有十余萬人得爵,秦的爵位,恐怕會有一次大貶斥!”
就在眾人商量著晚上要如何慶賀一番時,李由卻派了馮敬來尋黑夫。
“恭喜恭喜。”馮敬一進來就笑容滿面,朝著黑夫連連拱手。
黑夫連稱不敢,笑道:“我亦要恭賀子仰。”
馮敬雖然只是個文員書佐,未能升爵,但這次履歷也算鍍金了,而且他父親馮無擇,更是一舉成為大上造,這個二代是越來越值錢了…
“子敬來找我,莫非是都尉有事相召?”
“你以為我在恭喜你什么,升了公乘?”
馮敬哈哈大笑道:“都尉讓我來告知你,大王或有召見,讓你速去王帳外等候!黑夫,這才是真正值得恭賀的事啊!”
“還算精神。”
李由見黑夫匆匆趕來后,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甚至親自為他整了整衣襟。
“畢竟還在軍營中,你我就穿著戎裝進去罷。”
看黑夫似乎有點緊張,李由拍了拍他的甲衣笑道:“一會大王問你什么,便答什么,勿要張口結舌,大王不喜木訥愚笨之人。”
黑夫唯唯應諾,跟在李由身后等待,不多時,便有一位身材挺拔,腰佩長劍,束帶著冠,唇上留著短須的白面中年人掀開王帳走了出來。
他容貌威武沈穩,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聲音柔和地笑道:“李都尉,請進罷。”
李由見了此人絲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這…齊國和燕、代使者不是才剛進去么?”
白面中年人笑道:“王說可,便可。”
他隨即看了一眼黑夫:“這就是前年被大王贊為‘梓材’的那位率長黑夫?”
“下吏正是黑夫!”
黑夫沒記錯的話,此人正是為秦王駕車的人,職位爵祿應不算高,卻是離秦王最近也是最受信賴的人了,難怪李由畢恭畢敬,于是他也深深作揖,首長的駕駛員,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李由也為他介紹道:“這位是中車府令,趙君…”
中年人朗聲笑道:“什么中車府令,我本是隱宮之余,世世卑賤,僥幸被選為宦籍,又犯了大罪,本該引頸受死,承蒙大王免死,仍讓我侍奉陛前,如今只是一個普通的中車府小吏,叫我趙高即可!”
“趙高!?“
黑夫面色未變,心里宛如驚濤駭浪。
眼前這個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談吐謙遜得體的家伙,就是趙高?
“走錯片場了吧!”
黑夫感覺有些凌亂,偷偷盯著此人唇上梳理漂亮的胡須暗想:“趙高不是太監么?為何長得高大雄壯,還有胡須?”
不過,若此人真是趙高,他若是死于那個時間點前,歷史亦將完全不同罷!
黑夫只是起了那么一點心思,趙高卻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忽然停下了與李由的對話,反首轉了過來,雙目對上了黑夫的視線,親切在黑夫肩膀上輕輕一拍,看似熱情,但那只手卻冰冷無比!
趙高平常的微笑,也像是藏著毒牙的蝮蛇:“率長心神不安,莫非有何不妥?”
黑夫一個激靈,立刻誠惶誠恐地拱手道:“邊鄙小縣之人,未嘗見天子,今得召見,故振懾不安…”
“是這樣?你如此年輕,也難怪。”
趙高冰冷的手從黑夫肩膀拿開了,還不等黑夫松口氣,他便回頭和李由講了一句笑話。
“荊軻和秦舞陽覲見大王時,也說過類似的話,但那股不善,縱然想藏,卻也藏不住,可惜當時我未帶兵刃,只能以手搏之,最后讓夏公立功了…哈哈哈,不過今日身處軍營之中,士卒們血氣方剛,殺意未熄,或是我感覺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