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正午,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安陸縣城南郊外的軍營轅門處,吃完朝食后,黑夫便讓人在此錘下了一根木桿。
這是古代的計時方法之一,在陽光下豎立木樁,觀察它的影子以測定時間,但只能推斷到時辰,更精細的刻,就必須用“漏”來測量了,便又以孔壺為漏,浮箭為刻,下漏數刻。
據說,春秋末,齊國被晉燕侵伐,齊景公擢司馬穰苴為將軍,寵臣莊賈為監軍。司馬穰苴與賈約期會于軍門。穰苴先至,立表下漏而待。賈以驕慢誤時,穰苴乃斬賈示眾,三軍驚懼振奮,遂卻晉燕之師,而司馬穰苴也成了一代名將。
這個典故黑夫是聽李由說起的,今日在此大作周章,便是要效仿此事。
為此,黑夫讓人擺了坐榻,他坐于營門前親自等待。
一邊等,還一邊思量著事情。
除了昨夜與弟弟驚所說的那幾點外,黑夫之所以釋兵卒而又讓其今日重新集合,還有個不能為人道之的原因。
他想要得士卒親附!
行軍打仗,靠的是士卒用命,而欲得士卒用命,靠的又是一手賞、一手罰,這就是尉繚子所謂的:“戰勝在乎立威,立威在乎戮力,戮力在乎正罰,正罰者所以明賞也“。
賞方面,除了軍法規定的賞賜外,還要有為將者的市恩。
“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
但麻煩的是,秦軍中直接把各爵位等級的衣食規定得死死的,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這種事情偶爾來一次還行,天天做,反倒會被軍法吏批評。吮疽之類的事,黑夫也干不出來,而且會顯得太刻意了…
于是他索性用放兵卒歸家秋收這方式,來普遍示恩,讓兵卒們覺得,黑夫縣尉真的是自己的鄉黨,會真心為他們考慮。
照搬兵法,光靠秦律硬性規定,是無法將一支軍隊完全糅合的,還要充分利用鄉黨的天然優勢,讓安陸率內部鄉里一體,休戚相關,上下一心。
但,倘若如驚擔心的,真有人負了他的信任,一去不返,或者遲到的話…
黑夫瞥向了一旁在自己身旁的短兵親衛們,今日他們都身披甲衣,持劍肅然站立,軍法吏樂也在一旁,連文書簡牘都準備好了,若真有人作死,他少不了要學學司馬穰苴,殺人立威了!
隨著木樁的影子漸漸變成一個圓點,又慢慢偏移伸長,而每隔一個時辰,漏壺里的水一點點滴干,又重新注滿,眾人都能感受到時間的變化。
黑夫與眾人商量是“舂日”集合,也就是下午17點到19點,天黑之前,不過從正午開始,便陸續有人來軍營報到了。
首先抵達的是家住縣城的眾人,眾人面上看不出遠征的憂慮,有說有笑地走過來,看到在轅門外等待的黑夫縣尉,連忙朝他凜然下拜。
黑夫點了點頭:”二三子到的早,先入營歇息罷。“
接著是來自北郊鄉、涢水鄉的眾人,都是先在亭部集合后一起搭伙過來的,他們雖回家歇息了幾日,卻沒有丟掉過去一個月的訓練,靠近兵營后,便開始排成行軍隊列,井然有序。
黑夫還看見了自己的擎旗兵牡,這是個忠懇的大個子,將行囊交給袍澤帶入軍營,便跑到黑夫邊上,接過了率長之旗。
“家中可還好?”
黑夫和藹地問他。
牡扶著旗幟頷首道:“一切都好,糧食也增產了許多,倉稟充足!”
最后到的是距離縣城最遠的云夢鄉,這些兵卒可是走了兩天的路才抵達的,都背著不輕的行囊,里面裝著鞋履和冬衣,風塵仆仆。不過來到營門見過黑夫后,便笑著奉上了家里帶的食物,黑夫一家雖然搬走了,但他依然是云夢鄉眾人的驕傲和楷模,故云夢鄉的數百人,與他最為親近。
待到夕陽西下時,標桿的日影已經拉得老長,而刻漏也再一次漏光…
舂日已過!
路上已經沒人再來了,黑夫吁了一口氣,讓利咸、東門豹這兩個五百主去營內,將陸續抵達的兵卒們都帶出來集合!
一刻之后,在秋日的最后光芒下,所有兵卒皆在空地上整整齊齊地站立,各屯開始報數點名。
“稟縣尉,后曲五百人,悉數到齊!”不多時,率先點完名的利咸前來應命。
“前曲五百人,亦已畢至!”東門豹也不甘示弱,大嗓門吼了過來。
除了前后兩曲外,由黑夫直接管轄的短兵親衛、輜重、騎從、醫護急救之士也已經點齊了人數!
看著兵卒們被夕陽映得通紅的臉龐,黑夫有些感動,握緊劍柄的手也松開了,他甚至都做好幾人甚至十數個人遲到未至的打算了,沒料到的是,安陸全縣應征之兵一千兩百余人,在回家七天之后,一個都不少地重新集結于此!無一人缺席!
“善!大善!”
黑夫只能大聲稱贊,來掩飾自己的情緒。
“本尉實言相告,此番奉王命出征,時間可能不短,或半載,或一年。但最終的結果,將是秦軍陳必定、守必固、戰必勝!本尉言出必行,賞罰必明,勇戰之人,絕不會少了爵位!”
所有人都自豪地挺起胸膛,黑夫縣尉在上次戰爭里,創下的奇跡在縣中流傳甚廣,他當然有說這些話的底氣!這也是安陸眾人信任他的原因之一,誰不愿意追隨一位戰功赫赫的將軍呢?
在為士卒們打氣后,黑夫一揮手:“立刻開飯,讓二三子吃飽,明日再合練一次,后日出發!”
這樣的一幕真是罕見,那些下班后在城墻上看熱鬧的官吏亦十分動容,縣令雍何心里的石頭落地了,摸著胡須笑道:“縣尉真是厲害,訓練不過月余,便能做到將信兵,兵尊將,如此軍旅,可謂銳士矣!”
入夜后,黑夫手下的幾個親信軍吏利咸、東門豹、小陶、季嬰也在吃飯時暗暗議論道:“上一次伐楚,大軍打了敗仗,縣尉還能在敗軍之中帶著吾等掙了那么多功勞。此次,有如此一支鄉黨精兵,何愁大功不得?”
“然也!”
利咸掃視眾人:“二三子還記得,縣尉那天所提及的大志向么?”
“當然記得!”眾人皆頷首,黑夫的封侯之志,將他們從滿足現狀中猛然喝醒過來,并積極參與練兵。
這個小團體,在短暫的迷茫后,如今已有了一個清晰的目標,當這個目標達成時,他們又豈會少了好處?
幾人在營中剖符為誓:“助縣尉實現封侯之志,亦我吾等之愿也!”
此時的他們并不清楚,要實現這一志愿,有多么不容易…
兩日后,在黑夫率領下,安陸縣千余兵卒由縣令、縣丞及城中父老遠送十里,緩緩北行,踏上了征程…
有人頻繁回首,對故鄉家人依依不舍。
有人目光向前,對即將獲取的榮耀功爵期待不已。
皇皇者華,于彼原隰(xí)。
駪駪(shēn)征夫,每懷靡及…
而遠在千余里外的秦都咸陽,征夫規模比安陸小縣足足大了兩百倍!
灞上壟原,渭水滔滔,關中內史、北地、上郡、隴西四郡,十萬兵卒,十萬民夫集結于此,旌旗覆蓋了整個灞水浮橋,戈矛組成的森林,似乎比渭水畔的枯黃秋草還要多…
由秦王政親率百官公卿,皆來到灞上,為王翦將軍送行!
御史大夫王綰代王宣諭,這位受儒家熏陶甚重的高官引經據典,甚至夸贊王翦說:“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時值李信第一次伐楚大敗而歸,七校尉死,喪師辱國,此番若是再不能功成,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這時候,朝中宿將,也只有王翦能站出來主持戰局。六十萬大軍伐楚啊,秦王幾乎是空全國之兵委于一人,以周朝的太公望來比擬王翦,一點都不過分。
“老朽豈敢與師尚父相比,什么鷹揚?雞揚還差不多。”
然而,本該意氣風發,許下多久多久必滅楚國的王翦老將軍,卻一點都沒有出征前的壯懷激烈,而是像一個沒見識的吝嗇老農般,話語粗俗,對著秦王御駕再拜,一個勁地為自己家索求美田、宅園、池沼甚眾…
隨行的百官們都面色怪異,站在外圍的太醫令夏無且甚至聽到,御駕處傳來了大王無奈的聲音。
“將軍行矣,何憂貧乎?”
而后,夏無且又聽到王翦笑呵呵地,說了一句極為大膽的話!
“為大王將,即使有功勞,也很難得到封侯之賞,所以趁著大王特別器重老臣的時候,臣亦能及時請求大王賜予園林池苑,來為子孫后代置份家產…”
這話是什么意思?怨望?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出征在即,王翦老將軍這是作甚?他們不約而同將目光看向了六駿所載的車駕處。
秦王在車前與王翦對話,其的身軀背影,又有冠冕加持,將近九尺,更顯得高不可攀,其腰上掛著長長的太阿寶劍,手扶著劍柄,此刻默然站立。
沉默的大王,是最可怖最令人畏懼的,夏無且有些心驚膽戰,低下了頭,在大王和王翦身旁侍立的王綰,更是汗珠大滴大滴往下落…
然而,在沉默片刻后,秦王卻還以哈哈大笑,似乎不以為忤。
“王將軍說話,還是這般直爽!”
笑聲止后,夏無且抬眼瞧見,秦王的背影上前,扶起了王翦,并握著他的手,用十分誠摯的語氣道:“將軍且放心,若能滅荊,徹侯之爵,虛位以待!”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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