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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官大夫

  寒冬臘月,安陸縣的食肆生意慘淡,店家坐在溫暖的灶邊打著瞌睡,卻不防一個人走過來,將一袋子錢重重扔在了案幾上,嚇了店家一大跳。

  “店家,吾等在此歇息用飯,還請煮條狗腿,做幾樣好點的飯食。”

  店家好夢被攪,睜開眼剛要呵斥,卻發現眼前的是熟人,可不就是兩年前在他這里吃過一頓黍臛的季嬰么?

  季嬰自從在湖陽亭做了郵人后,來回縣城的機會很多,是這家食肆的常客,不過他自從一年前跟著湖陽亭長黑夫押送刑徒北上服役,便杳無音訊,什么時候回來的?

  店主露出笑臉,和季嬰寒暄了幾句,外面也陸續有幾人走進食肆,都是隨黑夫北上服役的安陸戍卒,除了東門豹外,還活著的九個人都在這里,皆風塵仆仆,臉上卻滿是喜氣。

  黑夫和他的弟弟驚一邊攀談一邊走在最后面,入內后,朝店家拱手道:

  “店家,吾等剛剛服役歸來,本要去官寺報到,遞交各自的驗傳,結束服役,可官寺已休沐,恐要在這食肆傳舍住一晚,勞煩店家為吾等準備屋舍和熱水。”

  店家唯唯應諾,因為他發現,黑夫已經不是去服役時那個小小亭長了,他如今穿著威風凜凜的熊皮大衣,頭頂雙板長官,這是官大夫的標志吧?

  試問安陸縣有幾個官大夫?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再仔細一瞧,除了黑夫外,其余幾人都錦衣羊裘,看來他們這次服役,真是滿載而歸啊,不知是遇上什么富貴了。

  店家不敢怠慢,連忙招待眾人就坐,又呼喊妻、子以及幫忙的隸臣妾速速準備熱湯,殺雞屠狗,淘米煮飯…

  眾人將幾個案幾拼了下,擺成一個長案,相對而坐,黑夫理所當然地坐到了最尊貴的主位上,驚雖然年紀最小,但也被眾人按到了旁邊。

  “五百主之弟,便是吾等之弟。”

  驚聞言卻是大驚,兄長得到官大夫爵位他已經有些不敢執行了,便歡喜地說道:“仲兄,你在軍中都已做到五百主了?”

  他這么一喊,一旁倒水的店主也不由豎起了耳朵,五百主啊,本縣的縣左尉若是進入軍隊里,也只是這個級別吧?

  “假的。”

  黑夫笑呵呵地說道:“我只做過很短時間的假五百主,如今戰事已畢,眾人的軍職也解除了,以名或者爵位相稱即可。”

  “唯。”眾人朝黑夫拱手:“官大夫!”

  雖說戰爭已經結束,眾人順利歸鄉,可對黑夫的話,依然奉之如軍令。像之前季嬰、東門豹等親近的伙伴直呼”黑夫“,卻是不再有了。

  驚在縣城呆了一年后,變得細心不少,察覺了這微妙的變化,心里就更癢了,這里面肯定有故事啊!

  但不管他怎么追問仲兄,仲兄都以”一言難盡“為由避之不談。他只能另辟蹊徑,知道季嬰話多,在熱湯端上來后,便以水代酒,跟坐在一旁的季嬰套起了近乎,請他說說過去一年里都發生了什么?

  “這一年,真是一言難盡啊!”

  季嬰一口熱湯下肚暖和了身子,便開始了他最擅長的事,吹牛。

  從去年十月份,眾人護送刑徒北上,有刑徒逃遁,導致黑夫讓卜商使出“魚腹語書”之計,讓眾刑徒安心開始說起。講到外黃之戰,眾人英勇登城,黑夫親自為大家裹傷止血。又說到他們治理戶牖鄉,故意以糧食誘敵,擊殺魏國老武卒。隨后眾人見證了大梁城崩,萬乘魏國旦夕之間覆滅,百年雄城化為廢墟…

  一口氣說到這,驚已聽得長大了嘴巴,這是他在枯燥的小縣城日常里,難以想象的奇景。

  而季嬰喝了口水,又道:”這還不算什么,最精彩的,還是在伐楚之戰里發生的事!”

  他從黑夫帶著眾人訓練,靠疊被衾嚴肅紀律,寫家書鼓舞士氣說起,中間一筆帶過了李信、蒙恬的敗仗,只把鲖陽之戰拎出來大談特談!

  聽到這里,驚已經攢緊了拳頭,為自家仲兄捏了把汗。

  被困孤城,主將受傷,竟然敢親自進入敵營詐降!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而共敖、利咸等人果斷平定徐揚的叛亂,也是驚險萬分。至于眾人出城鏖戰,槐木等陷陣之士英勇戰死,又讓驚怒發沖冠,感覺那些素未謀面的將士真是可歌可頌。

  當季嬰說到小陶一箭飛去,阻止敵將自殺,眾人假冒楚軍,在楚國境內轉戰三百里終于回到秦國時,驚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嗟乎。”

  卻不料身后亦有人長嘆。

  回過頭一看,才發現店主人端著一盤狗肉,也在一旁聽得發呆,兩個走進店內也打算吃飯的商賈、幫忙打下手的隸臣妾,個個都聽得入神,等季嬰終于說完后,才紛紛拊掌而贊。

  “諸君皆是壯士,才能做下如此壯舉!”

  不過他們也沒有感到太奇怪,因為黑夫在離開安陸時,便是個名人,什么一人擒三盜、雪夜捉盜墓賊、贈金毀契,還有盲山里一案,拒收他人贈馬,頗有仁義之名。

  可這一次,他的事跡,卻可以被冠上“英雄”二字了!

  季嬰這下更得意了,大聲道:”本月初大軍解散,吾等在南陽停駐時,便得到了來自咸陽的表彰。還活著的七八百人,人人得升一級,戰死者人二級。大王還賞賜了眾人三百萬錢!想來不久以后,官府對吾等的表彰,亦將傳到安陸縣來!“

  “這一切,都是黑夫…是官大夫的功勞!”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驚也得意洋洋,感覺與有榮焉,偏過頭看著兄長,崇拜地說道:“仲兄,不曾想你如此厲害!”

  “這哪是我的功勞。”

  黑夫連忙讓季嬰坐下,囑咐眾人道:“那些詐降、列陣、擊敵的計謀,包括撤退的路線,都是李由都尉定策,我為其捉刀而已。黑夫豈敢貪大功為己有,自吹自擂?這些吹噓的話,二三子切勿再說…”

  旁邊的眾人這才散去,但他們把黑夫這番話當做謙遜之詞了,那兩個離開食肆的商賈,恐怕會成為最好的媒介,將今日聽到的事當成談資,告訴每個認識的人。過不了幾天,黑夫怕是要在安陸縣,甚至在南郡出名了。

  季嬰這時又對驚吹噓起另一件事,那就是黑夫和李由的關系。

  “驚。”季嬰笑道:“你見過最大的官吏是誰?”

  “應是縣令,他到學室視察時,我遠遠見過一眼。”

  “縣令算什么?”

  季嬰嫌棄地擺了擺手:“不過是六百石的吏,你可知道縣令再往上是什么?”

  驚道:“是郡吏吧,郡守、郡丞、郡尉…”

  “再往上呢?”

  “那就得是咸陽的高官了,御史大夫之類的…”驚喃喃道,那是他此生根本無法想象的高度。

  “不錯,咸陽的官才是最大的,你在學室做弟子,學律令,可知道這秦國的刑獄,都歸誰管?”

  “由廷尉管。”驚撓撓頭,他記得夫子在課堂上講到過,縣廷無法抉擇的疑難案子可交到郡廷,郡廷也無法處理的案子,則提交到朝廷,由廷尉審理。

  廷尉的職掌是管理天下刑獄,每年郡縣斷獄總數,最后要匯總到廷尉。還有制定律令,也是廷尉與御史大夫奉王命,合作修訂的。

  “沒錯,統領吾等的李由都尉,便是廷尉之子,而官大夫又是李都尉親信中的親信。”

  季嬰掰著手指歷數道:“李都尉的傷是汝仲兄包扎的,李都尉的命也是汝仲兄救回來的。此戰李信將軍、蒙恬將軍皆受重罰,被削去爵位,放逐至邊郡為將,其余將吏也罰的罰貶的貶,還有七個都尉更慘,直接戰死了!”

  “唯獨這李都尉,靠了鲖陽的戰功,最后竟不降反升,如今已是左庶長,回咸陽受賞去了。大王的詔書里還說,秦穆公尚且有崤山之難,敗績不算什么,但若是人人皆有…”

  說到這季嬰一頓,對利咸笑道:“利簪裊,后面是怎么說的來著?”

  利咸哭笑不得,代他道:“大王在詔書里說,若人人皆有孟、西、白三將之志,人人皆能效仿李都尉雖敗尤斗之勇,轉戰敵后三百里不頓舍之事,則此戰也不至如此…”

  和黑夫預料的一樣,秦王的確需要一塊遮羞布,來遮蓋這次秦軍罕見的大敗,因為李由的身份,他們這支部隊果然被當成典型,得到了額外褒獎。

  “沒錯。”

  季嬰一拊掌:“汝仲兄說他只是李都尉捉刀之人,但換了其他人,哪有這膽識與能耐?故李都尉極其器重他,看到這熊皮裘沒?價值三四萬錢的東西,李都尉大手一揮,說送就送!還說是此物當贈材士御寒!”

  驚聽得張大了嘴,他回家抱怨在學室受到孤立時,衷曾囑咐他說,左尉鄖氏勢力強大,與黑夫有仇,讓驚在縣城低調行事。為此,驚一直悶悶不樂,因為他在學室被孤立,就是有個左尉家的子弟從中使壞。

  可如今,仲兄卻成了廷尉之子的親信,縣左尉和廷尉?這一對比,他們家還有必要怕鄖氏么!

  “行了,別吹噓了。”

  黑夫打斷了季嬰,罵道:“這么多吃食也堵不上你的嘴,你如今也是簪裊了,若想保住爵位,繼續往上升,那就要學會謹言慎行。”

  “反正縣人遲早都會知道的…”

  季嬰嘟囔道,隨即又故意大聲道:“早點傳出去,也讓某些卑劣小人掂量著些!”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而眾人也順著話題,聊起了各自所得的賞賜和爵位。

  秦國官府在錢財上很大方,一口氣賞給李由麾下三百萬錢的巨款!戰死的人分的多一點,人手五千錢,活著的普通兵卒稍少些,但也有兩三千。軍吏則可以拿的更多,最多的如黑夫,單獨他一人,便分到七萬錢!

  為了方便攜帶,黑夫將這些錢全部換成黃金,加上先前伐魏之戰里攢下來的各類賞錢,黑夫褡褳里已經藏了三十兩黃金,近二十萬錢的巨款了…

  所以眾人才買得起過去嫌貴的皮裘,這還是季嬰鼓噪著大家一起在宛城挑的,眾人覺得,九死一生活下來,還得了那么多賞錢,若不穿好點回家炫耀炫耀,簡直是對不起自己啊!

  黑夫倒是想把錢攢著,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所以除了身上的熊皮裘是李由所贈,實在推脫不了外,他沒買太多炫富之物。

  爵位方面,秦國官府就沒那么大方了,基本上,戰死的人可用升兩級,活著的人根據功勞,升一級到兩級不等。大夫以上者,更只能升一級,因黑夫將鲖陽之戰的定策指揮功勞讓給李由了,所以他只升到了官大夫。

  但黑夫已經很滿意,只花了這小小代價,就搭上了李斯這條大船,一點不虧。

  季嬰、利咸這兩個離開安陸時還是士伍的家伙升到了簪裊,在鄢城就與他們分別的共敖亦是簪裊。卜乘如今是上造,其余幾個一起跟著黑夫上路的安陸人也是上造。

  ”吾等不如官大夫有能耐,跟著沾光即可,倒是小陶,如今已是不更,以后都不用服役了。“季嬰羨慕地說道。

  小陶在飯桌上一直沉默寡言,頭上的發髻也沒換成小冠,很容易被當成背景板,聽說這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青年已是不更,驚又敬又羨。

  “還有位不更沒來呢。”

  黑夫笑了起來:“他剛進城,就忙著回家看兒子了。”

  眾人亦哄笑了起來,他們說的正是東門豹。

  正說著,卻見一個披著鹿皮裘的大漢騰騰地走進食肆,在季嬰邊上一屁股盤腿坐下,端起面前的杯盞就喝!

  發覺是熱水后,他罵了一句晦氣,拍著案幾吼道:“酒呢?店家,可否燙點酒來!”

  黑夫斥了他一句:“這又不是在魏、楚,你找什么酒喝?食肆乃官府所開,哪來的酒?休要呱噪惹事!”

  東門豹聽話地閉上嘴,但依然氣呼呼的,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豹這是怎么了?”眾人皆面面相覷,方才他不是帶著許多南陽郡買的特產,回家去看兒子了么?

  難道說…

  眾人都緘默了下來,這年頭,新生兒夭折的概率很大,更有不少產婦也不幸同死的,莫非…

  東門豹一抬頭,見眾人都同情地看著他,黑夫更是嘆了口氣,拍了拍他肩膀已要出言安慰,更氣了,連忙道:“汝等勿要亂想,吾妻平安著呢!還一胎生了兩個!如今都快滿歲了!”

  眾人立刻松了口氣,又嬉皮笑臉起來:“此乃好事,你為何愁眉苦臉?”

  “因為不是兒子,是女兒!”

  東門豹義憤填膺地起身,伸出了兩個指頭強調道:“還是兩個!乃公想了一年多的男名,白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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