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衾百將來了。”
黑夫走到營帳邊時,正好聽到兩名百將正在竊竊私語,而談論的對象,正是他本人…
瞧見黑夫入帳,那兩個頭戴板冠的大夫爵百將立刻停下了嘴邊的話,但二人的眼神卻依舊在交流,瞥向黑夫時滿是戲謔。
黑夫沒有搭理二人,盤腿坐到了他們的側面。
幾天前,靠著一手整整齊齊的好內務,以及訓練演習時出色的表現,黑夫成功吸引了都尉李由的注意,事后下令將他調入了直屬的“短兵”中。
所謂短兵,并不沖鋒陷陣的前鋒,而是軍官直屬的親衛。
按照秦國的軍規,只要做到了五百主,就不用再親冒矢石了,可以在后指揮手下的百將、屯長們五百人沖鋒陷陣,這時候軍吏身邊也得留人保護吧,于是便有了短兵。
短兵一般是軍官統轄兵卒總數的十分之一,例如:五百主有五十短兵,率長有一百短兵,統轄五千到萬人不等的都尉,則有五百到一千人的短兵。至于裨將、大將,則照此類推,身邊的親衛短兵更多。
所以黑夫現在的職位,相當于后世的警衛連連長,他的職責已經不是沖鋒陷陣、破城先登,而是要保護李由這個“師長”的安全。
得到這職務,黑夫心里當然是樂開了花,短兵雖然斬首升爵的機會變少,可也避免了慘重的傷亡。試問開戰后,戰場上哪里最安全?毫無疑問,當然是將軍都尉身邊了。除非是戰斗到了極度焦灼的程度,才會被派出去做生力軍,否則很少有白刃戰的機會。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李由不幸戰死。
軍法規定:“戰及死吏,而輕短兵”,如果將官戰死,他們這些短兵統統都要處死。普通的短兵若是能戰獲敵人的一顆首級,則可以免罪,像黑夫這樣級別的短兵軍吏,非得殺了敵軍中與都尉相等的將領,否則必死無疑。
那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以這場戰爭里,黑夫的確是安全了不少,但他的命,也已和李由綁在了一起。
“好歹是李斯的兒子,秦王的女婿,沒那么容易死罷。”
黑夫心里一顆石頭落地,如此一來,距離他在這場戰爭中“免死”的最低要求,又近了一步。
但李由調黑夫來做短兵,卻也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報到的第二天,李由便當著眾人的面,對他治兵“居則有禮”的內務表揚了一番,然后讓手下的短兵五百主按照黑夫的經驗,將此法在數百短兵中推廣…
李由是個喜歡整齊劃一的人,認為細節足以決定成敗,但他也知道,將疊被衾在全軍推行不太現實,便先從那些來自關中的短兵嘗試。
誰料,這卻讓黑夫得了不少抱怨,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早晨起來為何要多此一舉,甚至連幾個短兵百將也因此對黑夫略有微詞,在背地里給他取了個綽號。
“被衾百將”。
他們用關中話小聲念叨這綽號,這幾名百將,無一例外都來自關中。或是世代有爵位的軍吏子弟,或是歷史源流綿長,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的貴族之后,其中還有兩人曾在咸陽宮內輪值,做過郎衛。
幾人拴在外面的馬,均是隴西駿馬,比黑夫那匹安陸縣買來的棗紅色馬高了不少,幾人甲衣下的衣衫,也是成色極佳的絲帛,遠勝黑夫的麻布葛衣,甚至連膚色,也比他這個從小在地里干活暴曬的黔首白上不少。
當黑夫這個來自南郡著一口荊楚方言的人擠入圈子里立刻就遭到了孤立和排斥。
他們看上去彬彬有禮,嘴角帶著輕淺的笑意,但看向黑夫的眼神,卻是鄙夷和輕蔑的。
黑夫沒有因此而勃然大怒,他只是坐到了不與眾人合群的側面,作為初來乍到的新人,且先謹言慎行。
這時候,營帳外再度響起了匆忙的腳步,一個滿頭大汗的青年鉆了進來,也不加入旁邊四人的閑談,而是一屁股坐到了黑夫的邊上。
“又差點來晚了。”
短兵親衛的幾名百將里,并不是每個人都排斥黑夫,還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旁邊的翟沖。
翟沖年紀雖不大,才二十多,但絡腮胡已經爬上了他的臉頰,和那張有異族特征的臉一起,成了他的標識。
他坐下后還在打理自己的衣襟,抱怨道:“起來還要疊被衾,黑夫百將,這可都是你的功勞。”
這是不含惡意的打趣,黑夫一笑,正欲作答,這時候,統轄他們的五百主也進來了,眾人立刻起身。
“今日都尉帳前輪值…便由翟沖及黑夫兩位百將來做。”
當五百主念到“黑夫”二字時,側面那四人又相互看看,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黑夫知道他們在笑什么。
笑他是“無姓無氏之輩。”
“翟百將整日與我混在一起,就不怕也遭其他幾位百將孤立?”
黑夫和翟沖領命出帳后,黑夫若無其事地說道。
“孤立?”
翟沖摸了摸自己的胡須,笑道:“黑夫有所不知,我來自上郡,與那些渭水邊上的關中富縣不同,也是個窮鄉僻壤。且祖上還是翟人,平日里可沒少受那幾人排擠,黑夫百將被都尉選入短兵,我好歹有個伴。”
言罷,他輕聲對黑夫說道:“軍中是靠各自本事說話的地方,那些膏腴子弟仗著自己的出身,看不上黑夫百將。可在我看來,百將出身黔首,卻憑著自己的能耐,立功得爵,打拼到大夫爵位,最有資格看不起那些蔭父輩功勛之人的,反倒是你!”
“多謝翟百將之言。”
不過翟沖又欲言又止,黑夫看出來了,停下了腳步,對他拱手道。
“翟百將不必顧慮,有話就說。”
“現如今黑夫已是大夫爵,也是時候為自己挑個氏了。我聽族中老人說,吾等上郡白翟,除了翟王外,一般人也沒有姓氏之說,都是直呼其名,以部落名稱為區別。直到后來被并入秦國,到了咸陽,因為沒有姓氏,遂被嘲笑為戎狄之人,于是所有白翟人,都以翟為氏…”
從底層向上攀爬并不容易,或許在那四人看來,他們過去二三十年的生活里,所見沒有姓氏的人,只是家里的奴婢隸臣吧。
黑夫暗嘆了一聲后,作揖道:“翟百將肺腑之言,黑夫一定謹記,容我回去想想。”
黑夫沒有忙不迭地回去苦思冥想,為了給自己加上個氏,取個新名,好不遭人竊笑。
給自己安個氏,冒充下古代貴族之后,就能被人看得起了?就能混入小圈子了?笑話!
比起為虛名浪費時間,還不如想想,如何讓李由更加信重自己,這才是實實在在的。
安排麾下眾人在大營處什人一組布防后,黑夫站在帳外,聽著里面傳來李由和率長、五百主們議論軍情的聲音,若有所思。
比起普通軍官,短兵親衛的優勢是巨大的,不僅在戰場上更安全,還容易接觸到一些軍情,比如里面李由和眾軍吏討論的,恰恰是困擾這支軍隊數月的問題:士氣。
南郡兵士氣依然不振,雖然在秦律如山的威嚇下,沒有人糊涂到做逃兵。但大多數人都沒有戰心,在外面奔波作戰了一年,南郡的戍卒們心里只剩下了回家,所以一個個都顯得有氣無力,軍營里充斥著消極的氣氛。
里面一番各抒己見的討論后,依然無果,率長們雖然都提出了解決辦法,但兵疲師老,這已經不是刑賞之術能解決的問題了。
黑夫在帳門外站得筆直,等到所有與會的軍吏離去后,才小步趨行入內,拜在案前。
“下吏見過都尉。”
“是黑夫,今日由你輪值啊…”
李由似乎有些煩惱,左手捏著雙眉之間,見是黑夫,便讓他起來。
黑夫卻不起,他垂首道:“都尉方才與眾軍吏議論如何振奮士氣,眾率長議論紛紛,聲音很大,下吏正巧在外,不慎聽到了,下吏有罪。”
“這也不是什么機密。”
李由冷笑道:“南郡兵卒思歸,我軍中人人皆知,恐怕連楚國營地里,也已知曉。”
以這樣的狀態去打仗,第一次統領數千軍隊的李由難免有些忐忑。
這時候李由靈機一動,指著黑夫道:“你也是南郡人,且是從屯長一路升上來的,頗知兵卒疾苦冷暖,可有什么解決之法?”
作為空降的都尉,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李由可愁壞了。他將黑夫調到身邊做短兵親衛,除了欣賞黑夫那天對答展現出來的過人見識外,又何嘗不是想要一個了解軍心的基層軍吏,來為自己提供咨詢呢?
黑夫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道:“下吏倒是有一個法子,不敢說能重振士氣,但至少能安士卒之心!“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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