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四月,不同于南方的連綿梅雨,戶牖鄉所在的北方,陽光正盛。地里的小麥均已揚花,鄉間的灌漿、野樹、繁花,爭相吐艷,鳥兒忙碌地銜食哺育,互相唱和。
在這明媚的時節,位于戶牖鄉邑外的秦軍駐防營地,秦卒也沒了初來乍到時的緊張,雖然崗哨依然要站,巡視依然要做,但眾人的表情,已經放松了不少。
他們已經入駐戶牖鄉半個月,隨著游徼與本地鄉豪張氏“日漸親善”,兵卒們對當地人的提防也慢慢卸下。看到有魏人扛著農具靠近,不再緊張兮兮,甚至會用各自聽不懂的方言問聲好。
雖然一般都是你問他吃了么,他回答你天氣不錯…
幾個什長、伍長都被安排了各自的任務,小陶專門帶著幾個會射箭的材士負責守住鄉邑南門。
卜乘負責尋找藥材,治療兵卒們因水土不服造成的頭疼腦熱,消化不良。行軍在外,最可怕的不是反抗沖突,而是傳染性的惡疾。黑夫在規定令行禁止時,還像在家里面要求母親、兄弟、侄兒、侄女那樣,告誡眾人不得喝生水!必須燒開了再喝!
此舉雖然引來了一些抱怨,但眾人還是聽話照辦了。
共敖、利咸則輪流帶人巡邏,也不走遠,就早午繞著鄉邑來兩圈,宣示一下秦軍的存在感。黑夫的兵力只能控制鄉邑,無法像在秦國本土那樣,由點到線再到面。兵力散則弱合則強,邑外廣大的道路、亭舍、里聚,黑夫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曾經做過郵人的季嬰,則負責維持與大梁、外黃、濟陽、陽武的聯系。前天,他親自騎馬去了一趟大梁,回來告知黑夫,說“小王將軍”的水攻之策已經開始實施。
從二月中旬開始,從咸陽過來的大工程師鄭國親自溝渠路線,王賁讓人決開滎陽的岸防,放大河水流灌入鴻溝。奔騰的河水與溝水混合,又在大梁以北的位置,順著新掘的深溝,擁至地勢低洼的大梁城下…
“除了地勢較高的軍營外,大梁城全被河水溝水給圍住了,我問那些南郡的刑徒,他們說水已經灌了一個半月,城墻雖然還沒垮塌,但想必城內已無落腳之地…”
黑夫松了口氣:“看來大梁陷落,就在一兩個月之內。”
大梁一破,魏國便可以宣告滅亡,黑夫在戶牖鄉的差事也到頭了。
雖然感覺在戶牖鄉呆不了太久,但兵卒們能松懈,黑夫自己卻不能松懈。并不是所有魏人都屈服了,他能夠感覺到,在暗處,依然有許多不善的目光盯著自己。
于是黑夫便交給有語言優勢的仲鳴一項新任務,有事沒事就去鄉市坐坐,名為監察交易,實為打探消息。市井人流量大,有用沒用的信息都在那交匯流傳,這有利于黑夫掌握當地輿情,防備暗潮涌動。
這天,黑夫親自帶隊外出巡邏,順便去岔路口,將東門豹和兩個在外黃養傷的秦卒接回來。陳無咎的金瘡藥確實有效,東門豹將養大半月后,已經大好,雖然還沒法跑動,但已經可以疾走了,黑夫不由感慨這人的生命力真是強大。
等眾人回到營地里時,天色將黑,卻見去鄉市打探消息的仲鳴已經回來了,正坐在帳內,和季嬰一邊說著什么,一邊笑作一團…
都不用問,黑夫都知道二人在笑什么。
這小半月里,仲鳴有用的消息沒打探到,市井八卦流言倒聽來一堆。不是甲與乙因為討價還價在市井公然對罵,差點打了起來,就是丙與丁倆人鬧分家,鬧到了兄弟成仇的程度…
若是在秦國內地,律令連這些雞毛蒜皮小事都要管,可如今戶牖鄉才剛歸降,仍然是以魏俗治理,沒有實施秦國律令的條件。所以黑夫也不欲多事,只要不是殺人、傷人、搶劫盜竊,其余諸事,他一概不過問。
但這只是在和平歸降的陽武戶牖,聽季嬰說,武力攻陷的陳留和外黃那邊,上任的就管制的特別嚴,尤其對曾抵抗秦軍的游俠兒,幾乎全部緝捕下獄,鬧出了不少反抗流血事件…
對此,黑夫只是加強了對鄉南邊的巡視,提防有竄逃的外黃輕俠跑來滋事。秦軍的駐防是責任制,只要看好你眼前的三畝地,鄰居失火也不會讓你連坐。所以這時節,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哪有閑情管他人瓦上霜?
在二人起身對他見禮,又與東門豹問好后,黑夫便笑著問道:“今日又打探到何事了?”
軍中沒什么娛樂項目,幾個軍吏每天晚上聽仲鳴說那些市井八卦,已經成了打發無聊時間的固定節目。
仲鳴頓時又來勁了:“游徼,我今日在鄉市聽說了兩樁趣事,要不要聽聽?”
“說吧。”
“第一件事,和三老張負有關。”
黑夫抬起了眼睛。
仲鳴神秘兮兮地說道:“就在昨日,張負女孫嫁的第五個男子,死了!”
“張負的女孫,也就是前些天來送糧那張仲之女,據說十分美貌,是鄉中出了名的美人。”
“數年前,張氏女孫及笄之后,便被張負嫁給了大梁城內的一位魏國公孫為妻。這本來是門好親事,誰料,就在成婚當夜,那公孫還沒來得及入洞房,就因為飲宴喝酒太多,才進門就被門檻絆倒,一跤摔破頭,再也沒醒過來…”
聽了仲令的話后,剛到的東門豹瞪大了眼:“如此說來,當時那女子還是處子?”
“然也。”
“可惜,真是可惜。”
東門豹嘖嘴,說那公孫也太倒楣,怎么也得把床上了再死啊,一時間引發眾人一陣哄笑。這時候,除了在營門看守的共敖外,其余幾人也圍攏過來聽八卦。
“后面幾人也倒楣。”
仲令繼續說,張負的女孫之后,又嫁了幾個丈夫。
第二任丈夫是陽武縣的縣豪,嫁過去才三個月,那鄉豪便在市上與一個輕俠口角,被一劍捅死了…
第三任丈夫是本鄉的鄉黨,本來身體好好的,張氏女孫嫁過去一年,他就得癆病死了。
到這時候,張氏女孫已經沒法嫁好人家了,于是張負只能給她找個了商賈,指望賤嫁或許能好些,豈料…
“她嫁過去才五個月,那商賈啊,就在外出行商的時候,遇到了盜匪,貨物被劫,人也被殺了。”
黑夫微微搖頭,魏地儒風盛行,但儒生雖然好繁瑣禮節,卻沒有過度束縛婦女。女子離婚再嫁是常態,根本不會被輿論譴責。但這張氏女孫,四嫁而夫輒死,已經到了人莫敢娶的程度。
可她也才二十歲,大好年華,總不能一直單著吧,于是張負便給她找了個贅婿…
贅婿不僅在秦國是低賤的代名詞,在魏國也如此,是明確規定不得立戶的人,碰上戍這種艱苦的苦役,就要優先招呼他們。
好在這贅婿有張氏庇護,沒有卷入秦魏大戰,可天有不測風云,昨日他下田干活,卻被草叢里一條毒蛇咬了,等送回來,腿腫得不行,人也沒了氣息,今日西張宅邸里,正辦喪事呢…
仲鳴說完后,眾人皆唏噓不已,大多是覺得那五個男子真是倒霉到家,怎么找個這樣一個女子?
“這一定是娶妻的日子不對。”唯獨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卜乘認為,是因為那些人沒選準日子。
接著,卜乘便濤濤不絕地對黑夫等人科普起《日書》里的娶嫁禁忌來。
“戊申、己酉這兩日成婚不吉利,你問我為何?因為傳說牽牛宿迎娶織女宿,就是在這日,結果卻三次都未能娶成,那張氏女孫的第一位夫,恐怕就是挑了這么個日子。”
卜乘還說,除了看日子外,結婚后兩口子過不過得下去,還得算星座…額,星宿?
“角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妒,天天盯著你,與其他女人說句話都不行。
“心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悍,一言不合就打得你鼻青臉腫!
“箕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多舌,這長舌婦會天天嘮叨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言語惹事生非。
“虛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根本娶不著,因為她肯定會逃婚!
眾人聽得很認真,看黃歷瞧日子這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婚姻是終生大事,沒挑好月份日子,自己沒事,父母心里也總會膈應。
已經定親,回去以后就要娶妻的季嬰更是關切地問道:“且慢,聽你的意思,好似天天都不吉利,那可有吉利的時候?”
卜乘得意洋洋地說道:“還未成婚的二三子且記好了,畢宿日,便是上好的日子,這天娶妻,必二妻!不但有一妻,還會捎帶一陪嫁的妾!”
黑夫哭笑不得,這是想買一贈一想瘋了吧,季嬰倒是喜笑顏開,說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卜乘幫自己定日子…
被卜乘這么一摻和,樓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唯獨利咸還在那感慨,說這張負女孫,一個克夫命是逃不掉,以后恐怕沒人敢娶她了。
季嬰頷首:“除非是低賤的隸臣。”
利咸則道:“游徼,張負是三老,過去半個月沒少調解吾等與本地鄉豪的關系,他死了孫婿,是否要去吊問一番?”
黑夫立刻拍著大腿,夸獎利咸道:“還是你心細。”于是就讓利咸和季嬰帶著點錢帛,代表自己去西張宅邸吊喪。
等二人走了以后,東門豹還在那追問仲鳴:“第一件事你倒是說了,第二件呢?”
黑夫徑自坐下,接過卜乘遞過來的陶碗,一邊喝著里面的溫開水,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
仲鳴已經把最八卦的“一女克五夫”講完了,再說第二件,就有些意興闌珊,只是淡淡地說道:“第二件,便是邑中庫上里的陳伯休妻了。”
“陳伯是誰?”
“庫上里一普通庶民。”
東門豹頓時沒了興趣:“不就是庶民休妻么,我在安陸縣也時常見到,有甚么稀奇的。”
仲鳴笑道:“不止如此,陳伯休妻之后,便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說陳伯之所以棄妻,是因為其弟陳平欲對伯嫂行不軌事,陳伯無奈之下才讓她回家的…”
“噗…”
話音剛末,黑夫就一口溫開水噴了出來,整個前襟都濕了,他也顧不上擦,沖仲鳴問道:“你方才說,陳伯之弟,叫什么?”
仲鳴不知一向鎮定的游徼為何如此激動,有些發愣,過了一會才說道:“那個盜嫂者?他叫陳平…”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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