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夫子說,當時賊人荊軻取了地圖獻給大王,指點督亢位置,誰料,圖窮而匕首現!”
“噫!”
黑夫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兩年前的故事了,但還是裝作十分驚訝的表情,眼也不眨地聽著陳無咎吹噓,心里還想著,也許能聽到點和歷史記載不同的內幕呢。
卻聽陳無咎道:“秦之律令,臣子侍于殿上時,不得持尺寸之兵,有武器的郎中侍衛,都排列在宮殿之外,非有詔不得上殿。當時事發突然,混亂之間,郎中侍衛一時趕不過來,殿上亂成一團,群臣護王心切,只能徒手去阻攔荊軻,但那荊軻身手矯捷,哪里攔得住?”
“當時大王是背負有劍的,但劍太長,奔跑中一時間無法拔出,眼看荊軻又追上來,就要以匕首刺大王!”
陳無咎說到這里,故意停了停,吊足了胃口后,才繼續道:“恰巧這時,我夫子夏公無且,正好作為大王的侍醫,背著藥囊站在一旁。他見狀,立刻舉起藥囊投向荊軻,阻其動作!大王這才繞到柱后,拔出了佩劍。兩側的大臣也紛紛過來,上前摁住荊軻,王以劍擊荊軻,劈在了他左腿上,血如泉涌…”
聽到這,黑夫裝作松了口氣,說道:“幸而大王有昊天庇佑,也幸而有夏公藥囊,這讓讓賊人荊軻未能得手。”
“然也。”
陳無咎摸著短須,這是他老師的得意之作,每次陳無咎講給外人聽,都可以視為一種恩賜,一種分享。那天發生的種種,可是當事人才知曉的秦宮秘聞,一般人陳無咎還不想告訴他呢!
“此事之后,大王論功,大賞群臣,又賜我夫子黃金二百鎰!”
“二百鎰!”這下黑夫是發自內心的驚訝了。
在秦國,黃金是上幣,有兩種稱量單位。小的單位是兩,黑夫他們往常擒拿了盜賊,都是按兩給他們算賞賜的,一次能拿到十兩,就足夠亭長亭卒們笑開花了。
鎰則是比“兩”大更的單位,一鎰等于24兩。通常說一個人富可敵國,便會贊其有“千金之富”,意思就是有千鎰黃金。
黑夫在心里算了算,一兩黃金576錢,一鎰黃金就是13824錢。
200鎰黃金…嘖,兩百七十多萬錢!
貧窮限制了黑夫的想象力,他對咸陽城的物價沒什么概念,但卻知道,靠著這兩百多萬錢,基本能把整個安陸縣所有商鋪統統買下來,再買下整個云夢鄉邑的房宅,還能有大半剩余。
這真是一大筆橫財啊,得此賞賜,夏無且完全能從一個不算富裕的醫生,搖身一變,成為秦國的大富豪!
難怪夏無且能配得出名聞秦國的上等金瘡藥,這都是用錢砸出來的…
秦王重賞夏無且的意思也很明顯,王之生命乃是至尊至貴,一個及時擲出的藥囊,便值這么多錢!
見黑夫又一次被“震驚”了,陳無咎有些得意地說道:“錢倒是其次,最為重要的是,在論功時,大王評價了夫子一句話,黑夫屯長,你可知道大王說什么了?”
“說什么了?”黑夫真不知道這些細節。
“王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
陳無咎咂著嘴,似乎在品味這句話里的深刻含義,這是秦王對夏無且忠心的肯定。這件事之后,夏無且也從一個地位不算高的侍醫,一躍成為秦國太醫令…
“如今夫子倍受大王信賴,若是由他來將黑夫屯長與我商議的戰場醫護之策上書大王,通過的幾率,極大!”
方才和黑夫吹了那么久夏無且的事跡,陳無咎就是要證明,自家夫子是多么得秦王信賴,是大王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
不過在黑夫看來,夏無且受秦王親信不假,但陳無咎作為他眾多弟子的一員,要說在師門地位有多高?倒不盡然。
“若真是夏無且最喜歡的弟子,他早就扶搖直上,在秦宮里當值了吧。也不至于才混到個大夫爵位,還跑來魏地從軍,在一個千人之率里做個小小醫師啊…”
這點想法,黑夫沒有顯露出來,他也沒辦法啊,眼前只有陳無咎這條門路。他只是在獻策時留了一手,沒有把知道的后世醫學常識統統交出。
黑夫猜的沒錯,陳無咎在師門眾多弟子里的地位,著實不高,根本無法和被夏無且視為傳人的女婿相比,連秘方都沒有給他一個。
所以陳無咎才和黑夫一樣,熱切于功名,在與黑夫詳談后,開始覺得戰場醫護兵的主意,或許能讓他得到夫子夏無且的重視。
于是陳無咎說做就做,在和黑夫學了兩天戰場救護的包扎之術后,便將前因后果寫在木牘上。他還讓黑夫來過目,證明自己的確有將黑夫的名寫在上面。秦國沒有專門的“醫籍”,醫書和卜算一樣,在民間流通,所以黑夫這做屯長的關心金瘡治療,搶救傷患,也不算越職。
不過,雖然陳無咎拍著胸脯保證再三,但黑夫對于這封簡牘能否引起夏無且的重視,能不能上達秦王案前,依然有些懷疑。
陳無咎的爵位,也就是個大夫,可沒有驛傳加急的特權,秦國的公家郵傳又不幫人遞私人信件。所以,這封信牘只能托受傷回關中的咸陽籍將吏慢慢送回去。
從外黃到咸陽,有一千四百多里,山水阻隔,等這信牘到夏無且手中,恐怕是一個多月以后了。
伴君如伴虎,何況是秦王嬴政這種雄主,能在他身邊混到親信的,都不是什么莽撞人。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若是夏無且真的對信牘里的東西產生了興趣,出于謹慎,他甚至會等到這場戰爭結束,將陳無咎召回去,親眼見證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就算一切順利,夏無且真的上書秦王,讓群臣討論,也不見得一定會被采納。
戰場救護不同于踏碓,好處沒那么立竿見影,甚至會有人覺得多事。
士兵的生命存亡,并不是每位君王、將領都會愛護。秦國丁壯數百萬,都被納入了傅籍的體系里,死了一個填溝壑的,后方還會有無數黔首跟進。就算救回來了,也多半變成殘疾,按照秦國的制度,這類殘疾退伍軍人,要安置在“隱官”里養著,何苦再多救些廢人回來,讓他們浪費資源糧食呢?
所以,在目送夾帶信件的一位關中軍吏遠去后,不同于陳無咎的迫不及待,黑夫卻顯得淡然多了。
“此事成于不成,有賞無賞,都是幾個月后的事了,我現在,就要當沒有這回事!”
前往咸陽的馬車遲緩,反倒是黑夫的新爵位,來的倒挺快!
自從做了屯長后,黑夫的爵位升級,就不再和他個人的斬首掛鉤了,只有立下集體功才能升爵。
在外黃之戰里,黑夫他們屯斬首達到了17級,完成了“盈論”的指標,相當于一個集體功。
軍爵律規定:“盈論,百將、屯長賜爵一級。”
在軍法官驗證所有頭顱都沒問題后,對眾人的賞罰寫成文書,遞交到了大梁城下的王賁大營,由那里的分管軍功賞罰的法吏再確認無誤。
于是在秦軍占領外黃后的第六天,黑夫的新爵位下來了。
在領到象征“不更”爵位的木板冠后,黑夫露出了笑。
“不更,好!我喜歡這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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