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占領陳留的第三天,酈商在高陽里的家中,坐在草席上,擦拭著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銅劍。一邊擦,還一邊咬牙切齒。
被異邦統治的恥辱,對死難同伴的愧疚,種種情緒,讓他心中義憤難平。
身為游俠,酈商對秦國是半點好感都沒有,今日,新上任的在城門邊宣讀了律令文書,要求陳留人遵守。諸如“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三兩”“壯者不事生產,終日游蕩,為將陽罪”等…
這就意味著,魏國輕俠們曾經喜愛的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舉酒高會,都將被禁止。若是沒有驗、傳,甚至連城門都出不去,這不是要他們的命嘛!
自由自在,游俠兒最看重的東西,一下子就被嚴苛的秦律箍住了,在秦國治下,他們只能老老實實種田當兵。
憤慨之余,酈商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也顧不上跟大哥慪氣了,立刻對捧著一卷破竹簡翻閱的酈食其道:
“兄長,既然秦國禁絕游俠、策士,不重儒生,吾等不如離開陳留,前往睢陽!”
“先前那三千魏卒就退往了那邊,據說魏王之弟,寧陵君公子咎就在睢陽,正招募三晉之士,背靠齊楚,一同抗秦。以兄長之才,未嘗不能為他所用,說不定,還能說動齊楚合縱,反攻回來,趕走秦人呢!”
他想要這么做的初衷,倒不是“光復魏國”之類的念頭,而是為了奪回自己“自由”的生活。
然而,酈食其卻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天真的弟弟。
“去睢陽?說服齊秦合縱攻秦?吾弟啊,你是平日里,聽那些自稱做過信陵君門客的輕俠吹牛太多了罷。信陵君、唐公都辦不到的事情,我一介高陽賤民,能做得到?”
放在十年前,酈食其何嘗沒有類似的理想?
他家道中落,年輕時候連衣食都沒著落,為了將幼弟撫養長大,只能從酤酒小販做起,后來又裝過儒生,替人寫信為生,慢慢地才拜某位沒名氣的魏國策士為師,學了點本事。
他們這些學縱橫短長之術的人,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遠的有張儀蘇秦,近的有大梁城里的唐雎。酈食其本想效仿蘇秦頭懸梁錐刺股,遍讀策士之術,并采儒生學問,再游走天下諸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可這十年間,他等來的,卻是六國相繼淪亡的消息。
于是聰明的他便明白,縱橫家的好時代,永遠過去了。
縱橫之術要想有用,必須是天下諸侯保持均勢,這種秦國獨大,一邊倒的戰爭,說客策士就成了小道,無用耳。
這時候去投靠秦國,似乎也遲了點,秦王的身邊,已經站滿了各方面的人才。想再像魏國的前輩張儀、范雎一樣,來一場君臣際會?
四十歲的酈食其摸了摸自己一把胡子,覺得不太現實。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秦國中樞,并不缺他這樣的出謀劃策之人。
驟然富貴是別想了,先活下來再說吧。
但首先,酈食其得將他這個難以割舍游俠兒生活的弟弟罵醒。
“吾弟。”酈食其也不客氣,奪過弟弟的劍道:“睢陽你不必去了,我猜不出兩月,大宋郡必然不守!”
“兄長為何如此篤定!”酈商不服氣。
酈食其自得地說道:“我不必出門,便知天下大勢。”
接下來的一番話,聽得酈商目瞪口呆。
“陳留,乃是魏國之沖要,四通五達之郊,兵之會地也,積粟數萬石,城守甚堅。然而,魏將卻不守而棄,將此地的積粟糧食盡數留給秦國,可見其愚昧不可救藥!”
“秦人卻看得清楚,先來攻取陳留,正是為了控制這里道里輻輳的要道,并奪取陳留的積粟糧食。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秦軍據陳留之粟,大軍東進,很快便能掃蕩魏東諸縣,再匯集到睢陽。寧陵君一向懦弱,擔不起重任,他絕不可能挽狂瀾于既倒,不可能成為第二個信陵君!”
酈食其篤定地說道:“這魏國,是亡定了!反正不管逃往何處,都是秦之郡縣,你還是早早絕了這個念頭,收斂游俠行徑,好好做秦國治下順民吧。”
酈商聽得十分泄氣,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抱著劍鞘一言不發。
酈食其拍了拍他的發髻道:“從明日起,你與那些與秦軍交戰的輕俠交好,難說會有人告發你,你且在家中,哪都別去。我去結交新任的秦國陳留令,再試試看,能否也做秦國的本地小吏。”
“兄長先前都不欲做魏吏,為何如今卻想要做?”酈商十分不解。
酈食其看著弟弟,嘆息道:“我不是說過了么,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者,方能存于世間。我若不做,庇護著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被按輕俠游蕩罪抓了!”
酈食其猜想的沒錯,秦軍之所以發兵占領陳留,第一目標,的確是陳留的積粟。
在陳留倉庫處,奉命在附近駐守的正是黑夫所在的“千人”,回頭看著那堆積如山的糧倉,黑夫有些感慨。
說來也讓人哭笑不得,那三千魏卒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燒毀這座糧倉。而魏國的陳留令知道陳留恐怕是守不住了,正打算一發狠,舉火將其焚之一炬的時候,卻是陳留的父老攔下了他。
“春耕已被耽誤,陳留倉里的糧食便是最后的指望,若一朝焚毀,陳留數萬百姓,將何以為食?”
陳留令心軟,在本地百姓的苦苦哀求下,竟放棄了焚糧,最后便宜了秦軍。
民以食為天,誰控制了糧食,誰就扼住了當地百姓的命脈,所以陳留人雖然依然仇視征服此地的秦軍,卻已經沒有人跳出來反抗了。
此時此刻,秦軍正忙著清點陳留倉的糧食,將那些谷子舂成米,以充軍糧呢。
這時候,黑夫便驚奇地看到,幾架踏碓,被從輜重部隊那邊運送過來,安放完畢后,讓戍卒們就著糧倉外的石臼,日夜不息地舂了起來。
距離他家向安陸縣工師獻上此物,才過了短短一年,不曾想,秦國官府竟如此高效,不但在南郡各縣,各鄉得到了普及。在秦隊里,也把被命名為“安陸碓”的踏碓也成了軍隊出征必須攜帶的器械,廣泛使用了。
這下子,安陸縣的眾人可自豪得不行,尤其是多嘴的季嬰,開始對來自其他郡縣的同袍吹噓起來。
“此物可是安陸縣做出來的,所以叫安陸碓!什么,你居然連安陸在何處都不知?嘿,真是無知,淺薄!”
他又指著黑夫道:“制作此物的工匠,正是黑夫的姊丈!黑夫,這些人不信,你過來說句話啊!”
黑夫笑了笑,沒有理會,讓季嬰繼續吹牛。
他想道:“看來在傳播科技方面,秦國官府的確是極其高效的,這樣一來,踏碓也會隨著秦軍征服的步伐,傳遍山東六國吧,或許能讓戰后凋敝的經濟,快些恢復。”
這么一想,黑夫就覺得,自己算是為這個時代的生產力進步,做出了巨大貢獻。
額,雖然這次,黑夫算是做好事不留名。
秦軍在陳留駐留四日,穩定了當地秩序后,中更羌瘣下達了新的作戰方略。
萬余戍卒被分成了四個部分:一千人留守陳留,一名來自關中的二五百主被任命為臨時的陳留令,兩名五百主分別為陳留丞、陳留尉。這是秦軍征服一地后經常做的事情,讓軍吏就地上任,實行軍管。
此外,一千人運送陳留倉的糧食西返,大梁城下集結了十萬多人,吃飯可是個大問題,羌瘣的使命之一,就是因糧于敵,反哺大軍。
羌瘣自己,則親帥六千主力繼續東進,前往東邊的魏國大宋郡:那里是魏國殘余勢力聚集的中心,寧陵君魏咎擁兵五千,在睢陽背靠齊楚,招募三晉之士,試圖負隅頑抗,這些頑固分子,必須掃清。
至于剩下的三千人,則被分成了三個部分,分出朝陳留縣的南邊、北邊、東北邊進發,去攻取附近的三個縣。
好消息是,黑夫他們所在的這個千人,也將向北進發,目標外黃縣!
“萬人軍中,功勞不易得,但在千人的單獨作戰里,機會就多出了數倍!”
黑夫暗暗下了決定,這次,他一定不能錯過!
就在酈食其穿戴好衣冠,開始試著與留守當地的攀談之際,黑夫等人也隨軍離開陳留,朝外黃縣進發。
與此同時,北方五十里外,外黃令張耳,也正焦慮不安地在府邸內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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