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先到的!”
抱著黑夫左腿的侄兒笑了起來,嘴里豁了牙,有點口齒不清。
“仲父,阿兄他欺負我。”
小侄女則撅著小嘴,開始拿出看家本領:告狀,只是說話奶聲奶氣,聽在耳中,就成了撒嬌。
她頭發黝黑,眉上有顆紅色的小痣,肉呼呼的臉頰嘟著,十分可愛——黑夫家雖然不怎么富裕,可母親身為祖母,卻寧可自己少吃點,卻定要讓兩個孩子吃飽。他家不算最窮的,只要不遇到疫病饑荒,省吃儉用點,家里的孩子便能茁壯成長。
“陽,你是做兄長的,可要多讓著月一些。”
黑夫蹲下身子去,用袖子幫陽擦去快流到嘴里的鼻涕,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侄女的小腦袋,在她們面前,他是和藹的長輩。
“都去洗下手,我給你們帶了好東西。”
陽和月相視一眼,一溜煙跑開了。這是九月份以來仲父的怪癖,每逢吃飯,就要敦促二人先洗干凈手,最開始有些不適應,慢慢就習慣了。尤其是月,漸漸覺得,洗干凈后白乎乎的小手也挺舒服的,竟開始嫌棄和她玩的鄰家女孩手臟了。
黑夫給他們帶回來的,是這時代孩子們最喜歡的甜食:飴糖。這是用麥等糧食為原料,經發酵制成的食物。流質的就是后世常吃的麥芽糖,黑夫在縣集市上買到的,是較硬的白飴糖,用粟制成的,曬干后有淡淡的甜味,還挺香的,就是有些粘牙。
“多謝仲父!”
兩個孩子捏著飴糖咯咯笑著跑開了,黑夫又路過庖廚,和正在做飯的大嫂打了聲招呼,這才走上臺階,進入主屋,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荊釵布裙的老婦正坐在瓦檐下,低頭用篾條編制物事…
她膚色發黃,容顏看上去并不十分蒼老,只是頭發黑少白多,身體不甚健朗,神氣也有些衰敗,好似大病初愈。
“阿母,兒回來了。”
黑夫跪了下來,長拜及地,看來大哥說的沒錯,因為他的事,母親大病一場。
“你還知道回來啊。”
母親早知道他回來了,但只是打發小兒子去接,方才也未迎出門去,此刻依舊板著張臉,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
黑夫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湊過去,討好地笑道:“阿母又在編竹篩么,這大冬天的,手被割破了如何是好,讓兒子來罷…”說著便要去接過那些竹條。
母親卻用竹條在他手背輕輕打了一下,斥道:“兄弟三人里,就你最笨手笨腳,你編出來的篩,別說篩米,篩石頭都能漏下去!我可不要!”
黑夫只好縮回手去,看了看院子里收拾魚的大哥,大哥衷卻只是笑著朝他搖搖頭。
果然,沒多會,母親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和盜賊打斗時,傷到的是哪只手?”
“右手。”黑夫忙道:“小傷,不打緊。”
“小傷?讓我看看。”
黑夫只得捋起袖子,將幾乎痊愈的傷口展現出來。
母親摸了摸那道細長猙獰的疤痕,有些心疼,嘆氣道:“送你出里門時我是怎么說的?遇事千萬勿要沖動,更勿要與人動手,更別說那是兇惡的盜賊。你伯兄回來將事情一說,別人都夸你以一敵三,空手奪刃武藝高強,我卻是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你說那賊人的劍要是再準些,你的手就廢了,也許小命都難保!你這是要氣煞老婦么?”
狠狠地用手指戳了戳黑夫的頭后,老人家也不編竹篩了,開始抹起淚來。
幾年前丈夫去世,前年大兒子又在戰場上傷了腿,下地干活都艱難,三兒子年紀小不懂事。要是平日里最穩重的二兒子再出個三長兩短,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阿母,黑夫不是好好的么,都過去了。”
衷忙過來安慰起母親,黑夫也又是捶背又是捏腿,話盡撿好事說,好容易才讓老人家不再難過。
“無事就好,你得了公士爵位,也算光耀家門,我走在里中,聽人夸我兒,面上也有光。”
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該難過時止不住眼淚,但只一會,難過完了,就又挺起身,做該做的事。黑夫記憶里,他便宜老爹去世也好,大哥被鮮血淋漓地抬回家也好,都是老太太咬著牙操辦,將這個家維持了下來。
這時候,老人家的話語又絮叨了起來,拍著黑夫的手道:“你讓衷買的羊皮襖子,倒是暖和,只是我這么大年紀,不必再費錢的。那些錢,我都一文一文壓在榻下,替你攢著。兩年后驚便成年了,我與你伯兄商量著,還是讓你分居出去,宅自然要先蓋起來。”
和后世不同,這時代的分家,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商鞅變法時,為了多收稅賦,便規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于是在秦國,曾經的宗族大家庭,就被拆散成了五到八口之家的小農之家。
他們家現在有7口人,有三個兄弟,待到驚成年傅籍以后,就必須有一個分家出去。
驚這性子,分出去單過不知能不能活下來,母親肯定是不放心的,還是留在身邊看著好。而衷已經成婚,有一雙兒女,還負責照顧著母親。既然黑夫成了公士,分到了宅地,最好的辦法,自然是他分出去,對此黑夫毫無意見。
可接下來的事,他就很有意見了…
卻聽母親又道:“你過完冬至就滿18了,如今又做了公士,也是時候說一門親事了,我正打算過幾天,就去匾里找你姑姑說說此事,看有無合適的女子…”
黑夫哭笑不得,他那長姑姑懂日書,最喜歡給人牽線搭橋,有點像后世的媒婆。而長姑姑最大的一次成就,就是幫大哥衷娶到了大嫂,還順口把黑夫、驚的婚事都包下了。
可黑夫現在根本沒那方面打算,而且以他一個后世人的審美,就算要娶妻,那也得是漂亮白皙的窈窕淑女,可不能隨便找個歪瓜裂棗的鄰村二丫湊合啊。
于是黑夫忙道:“母親,此事慢慢再說,我今天回來,還有一件要事要同母親,還有伯兄商量商量!”
母親停下了話頭,衷放下了手里的活計,連驚也從庖廚里探出頭來看著他。
黑夫笑道:“阿母,因為我擒賊立功,又在更卒演兵里得了第一,縣右尉很欣賞我,便讓縣里征召了我,讓我去做湖陽亭亭長!若能通過考核,下個月就能去上任了!”
“亭長!”
此言一出,衷是愣而復喜地睜大了眼,驚是狂喜地笑出了聲,而母親的臉上,卻是喜憂參半…
第二天清晨,黑夫是被清脆的舂米聲吵醒的…
家里的榻上雖然也是稻秸,卻比外面的要暖和柔軟,他昨夜睡得特別香,特別安穩,一家人融融恰恰的日子,雖然苦了點,卻最讓人舒服了。
“嘣,嘣,嘣,嘣…”
瞧了一眼,天還未大亮,外面再度傳來舂米聲,沉實、有力、節奏分明,穿透朦朧的晨色,在里中此起彼落。
這已是黑夫早已習慣的村社生活了。
他閉上眼,聽著這些聲音,卻忽然心中一動,便要翻身下榻。
誰料剛轉過身,卻發現,睡在對面榻上的驚已經起了,此刻正跪坐在黑夫榻前,兩眼放光地看著他!
“作甚?”
黑夫被這小子嚇了一跳。
“仲兄!”
驚眼中帶著血絲,卻目光炯炯,說不一定昨夜都興奮得沒睡著,他不由分說,沖黑夫行了一個大禮,而后殷切地懇求道:
“你去湖陽亭做亭長的話,帶上我吧!”